周钦失踪了。
岑楼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三星堆博物馆里。
进门的时候顺手拿的宣传小册子里面介绍得很详细,展馆内主要被分为两区,综合馆和青铜展馆,前者着重于古蜀的物质文化,后者则偏向介绍宗教祭祀以及神祇崇拜相关的内容。
当下还没到寒假,也不是周末,馆中人不算太多,最热闹的属一队夕阳红旅行团了,走在最前面的导游衣领上别着麦克风,手里一枚红色的小旗举在肩头,正指点着讲解些什么。
岑楼本意没在蹭听,只是那队伍停留的地点碰巧和自己目的地重合,她溜达着绕了过去,耳朵自动抓取到了几句。
这块区域被叫做“天地神人”,旨在展示古蜀人与天地宇宙观念的关系,其中包含有神树神坛、纵目面具、鸟人像等等。
一号神树,就在这里。
作为“镇馆之宝”级别的存在,它理所应当地占据了最为醒目的位置。
岑楼隔着防护罩子向里头望去。
神树通体皆为青铜质地,高近四米,底座仿“三山”形态,铸饰云气纹和象征太阳的⊙形纹路,旁有身似绳索相辫的铜龙扶树,造型怪异诡谲;再往上去,树体共分成三层,层间以炯纹圆盘做隔;每层又三枝,上延枝花托立一只鸟,下伸枝则带一果实。
待仔细看过细节之后,为能观得全貌,岑楼又抱着胳膊倒退着离得远了些。
她的视力很好,隔着有段距离,还是能瞧清楚上头各种精细的花纹。
导游正在引经据典,讲这神树应是对应古代传说中扶桑、建木等神树的一种复合型产物,作为连接天地、人神沟通的象征,其主要功能,即为“通天”。
而树上多处太阳象征意义的符号,以及推测身份为“金乌”的青铜神鸟,对应出土时就发现的灼烧痕迹,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一推论。
岑楼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文物,要说是扶桑,铜鸟不应该有十只么,“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啊,还是说,此树仅表示为神话中提到的“下枝”?
兜里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嗡鸣着震动了一声。
她抽了出来将屏幕点亮,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简短的一句。
“周钦失踪了。”
发消息的人姓葛,单名一个桐字。
岑楼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不多,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人虽说是留有联络方式,认真算的话,不能称得上是她的朋友,说是和周钦的共友也欠妥当,毕竟只是在两人还谈着恋爱的时候,周钦带她见过的发小之一罢了。
最上方缓冲的圆圈一直转着,那头似乎又传过来了什么东西,只是迟迟没有显示出来。
就这么一会功夫,关于神树的讲解已经结束,旅行团被引导着朝一侧移动过去,导游渐远的声音正在介绍下一步即将会看到的商青铜太阳形器,中心的五芒太阳纹,是如何象征着这是一首次发现具有太阳崇拜意义的文物的。
岑楼的视线移回到了青铜树身上,从入馆起,除去走路的时间,她便只在神树这个区域里待着了,想看的已经看过,确定再无遗漏之后,她把手里那册子卷起,就近找了个垃圾桶丢掉,揣着兜朝有出口标志的方向走去。
神树连接天地,沟通人神,神灵藉此降世,巫师藉此登天,树间攀援之龙,或即巫师之驾乘。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口袋内侧的布料上描青铜树的轮廓,在即将走出展区的一瞬,又回头看了一眼。
或许是自己的脑回路总是异于常人的缘故,那些枝桠,在岑楼的眼里看去,总觉得……
像是脊椎呢。
***
走出馆门时,迎面吹来阵带着凉气的风。
岑楼从包里摸出墨镜戴上,一直走到路边时,手机接二连三的提示音才延迟着响起,她终于收到了接下来的几条消息。
有纯文字,有新闻链接,还有条视频。
葛桐知道她性子冷淡,也知道这么久都没联系过,一张嘴就要求人办事有些冒昧,可实在是没别的招了,只得硬着头皮试探性地发了条问句过来。
他说,小楼,或许你近期和他有什么联络吗,有任何的头绪吗?多小的线索都行啊。
岑楼的手指短暂地悬停在对话框上,片刻后上移,先是点开了那个链接。
新闻的标题起得简洁,《疗养院突发事故,某患者暴起伤人后失踪,目前搜寻无果。》
她往下滑着看,有效信息不多,没提伤了谁、怎么伤得、伤成了什么程度,也没提这位“患者”到底如何、从哪里逃脱的。
岑楼觉得不太对劲,如今监控摄像到处都是,再说,她不了解精神病疗养院,只是用脑子想想,管制措施不应该比外头更严么。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兀地失踪了?
视频不长,就几秒钟的时长,显然是录像者手持着拍摄监控系统的画面,看着有些摇晃不清,角落里的时间,显示正是周钦失踪的前一天。
岑楼一点开,就知道葛桐到底想让她看些什么了。
有人探望周钦,来者身形瘦削,头脸裹得严实,看不出样貌。
但岑楼只瞄了一眼,就知道,这属实是个陌生人。
周钦的朋友家人她都见过,也记得清楚,里头形形色色,根本就没这一号。
再者,就算人的形体或能改变得很大,可骨骼从成年后就定了形的,体现到走路姿势和一些微乎其微的细节动作上,是无法彻底覆盖掉原本痕迹的。
葛桐既然把这画面发了过来,对此也应该是有疑虑的。
所以说到底,周钦为何要见一个他们都不认得的人,还在第二天就伤了人之后消失了?
疑点颇多,而岑楼能从中看出的信息又有限,想了一想,回了两个字。
“细说。”
葛桐明显就在等她问,大段的文字没一会就传了过来。
岑楼站在路沿上,抬手招了辆出租车,给司机报了个地名之后,重新扫了遍消息。
受伤的是周钦的主治医师,对事发当日含糊其辞,只说是没看清、没注意,开门的瞬间被什么撞飞,就医之后才知道骨折了多处,他当下痛得几乎神智不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完全不知情了。
后来,闻声赶来的医护人员就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病房。
实在可疑。
首先,周钦本人在疗养院住了有段时间了,经长期的静养之后,按道理来说,他不太可能还有在瞬间把一个成年男人撞飞出去的爆发力。
而且,除了主治医师模糊的描述之外,再没有人瞧见过周钦当日的行踪。
监控确实几乎全覆盖了,但也仅限于公共区域,周钦病房之内并没有安装,一是为保障病人**,二是他的病症并没严重到需要时时观察的程度。
周钦父母一得知消息就报了警,警方以疗养院为圆心,连带着再往外去,将附近一圈能找的监控都看了一遍,里面并没有找到半点他的身影。
在通过指挥中心查询了周边区域自事发以来的所有信息之后,对比排除了交通事故、意外事故、救助管理机构收留、甚至是未知名尸体等一系列假设,皆一无所获。
种种可能的线索皆断,这一人口失踪案便陷入了僵局之中,葛桐说,警方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也通知了各路面、卡点、火车站和客运站等场所的警力,提醒他们注意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新闻报道在没有事实证据的前提下不能夸大其词,唯一目击和受害者看样子也只想息事宁人,于是只用了一个简单的“伤人后失踪,搜寻未果”。
周钦父母伤痛欲绝,可也无计可施,目前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之余发动了任何可能知道些许线索的人际关系,几经打听之后,问到了岑楼这里。
她没再回消息了,把手机锁屏,重新塞回了口袋里,脸上没显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来。
他失踪,又不是她去绑的,两人都分手一年多了,中间没有任何联系,能有什么线索。
出租车内有杂糅在一起的皮革和烟草气息,闷久了,跟要发酵似的,岑楼闻着难受,给车窗摁开了条缝隙。
窗外风景飞速倒退,凉风顺着那条缝卷了进来,把难闻的味道稀释不少,也捎带着将她的短发吹得乱了起来。
岑楼对着车窗映出的模糊画面当镜子,简单捋了捋头发,将一些别去耳后,指尖划过鬓间时,迟疑着又摸上眉骨尾端一颗红色的小痣。
那颗痣并不突出,和周围平滑的皮肤质地相同,如果不是有倒影,摸着和没有一样,岑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或许脑子里只是放空,什么都没有想,手指尖打着转,在一抹殷红之上摩挲了两下。
又传来了几声提示音。
还是葛桐。
“小楼啊,疗养院新发来张照片,我说不出来,你……你看看吧。”
这回的信号好得出奇,图片很快就弹了出来。
是周钦那间病床的照片,床被掀了起来,能看得到原本平滑干净的床板下面,布满了抓痕。
貌似是用指甲硬生生抓出来的,密密满满,几乎把整个空间占满。
岑楼甚至能想象得到周钦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是如何局促地缩进床底之下,又是在怎样一种接近癫狂的状态下抓出了这些印子来。
发生了什么事,能叫他做出这样的反应?
岑楼想不出,便先在右下角点了保存的按钮,将照片存到了相册里。
抓痕看着不规则,但总有些地方密些,有些地方稀疏些,她这样盯着看,捉摸不出什么名堂来,反而是盯得久了,眼里的每一道痕迹都显现出了重影。
也就电光火石的一瞬,许是福至心灵,岑楼点开编辑功能,把照片的左右翻转了一下。
还是有些乱糟糟的,她眯着眼睛离远了看,硬要说的话,有点像两个字。
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