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视频说到底,是由一帧一帧静态图像组成的,民用的摄像头,原始帧率最高能到每秒一百二十,已经算是很精细的了。
所以所有出现在那些不到十毫秒的空隙之中、没有被捕捉到的画面,无论说把速度拉到多慢的程度,就算是一张一张切换幻灯片样地来回对比,该没有的,还是会没有。
岑楼不时点着暂停,反复对比了多遍之后,确认自己实在是看不出那张脸变幻之后的模样,在征求了温雅的同意之后,用手机将两个人影分别出现和消失的过程录了段视频。
她的胳膊原本是撑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抬了起来,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眉骨末梢,思索了些什么,一旁的温雅见她沉默下来,不安地开口问道:“岑小姐,怎么样,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吗?”
岑楼隔了几秒钟才作答,微微摇着头道:“抱歉,我能力有限。”
温雅的慌乱中便肉眼可见地带上了几分央求,抓着她的衣袖急道:“能不能再试试?要是真的没法子,那您能在这陪我住几天吗?我男朋友不在,就我一个人,尤其到了晚上,对着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出现的人像,是真的害怕。”
怕她不答应,还补充道:“不叫您白耽误时间,我可以依照行情,按工时付钱。”
岑楼不置可否。
钱是小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壁画被镶嵌在了墙上,人又不是,既然真的害怕,怎么不走?
但当事人没说,不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岑楼本人就没什么好奇心,也向来没有打探别人**的爱好,只是单纯站在同性的角度,稍稍滋生了一些同理心。
岑楼站起身来,顺势不着痕迹地将袖子从她手里抽了出来,问道:“方便我四处看看吗?”
温雅忙不迭点头,监控室是靠近进门处原用作保姆间的位置改的,她带着岑楼重新回到会客厅时,看见桌面上空空如也的两只杯子,才想起来茶在看壁画时就早已泡好了,一面道着歉,一面倒出茶来端给岑楼,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岑楼不爱喝茶,不过也不想多做解释,便捏着把手接了过来,随即跟在温雅身后,听着她慢慢地介绍,开始了“参观”。
别墅的建筑面积不小,这么大的房子,或许是重新浇筑装修过,打掉了一些房间,整合之后就显得异常宽敞了。
岑楼没怎么上手,一手端着茶水,另一手揣兜,全程几乎只在用眼睛看着,一层就只有客厅、会客厅和开放式的厨房,没什么生活的痕迹,除了壁画之外,没再有什么违背常理的地方。
然后就是二层,因为客厅挑高的缘故,二楼的空间不大,只有两个房间,房门皆是打开的状态,温雅一一朝她展示着,一个摆着些健身器材,另一间看着像是试图重新装修过,但显然只开了个头,油漆涂了一半,还有些装修材料堆在里头。
岑楼进门,蹲在地上大致翻看了那些堆放着的油漆桶,木材及锯子类的工具,耳边还在持续传来温雅的声音。
她是发现了,这人简单对话还好,一旦开始这种长篇大论,时不时地就会有些类似于逻辑混乱的问题,有时几句话翻过来倒过去能说上两三遍,有时还会将也就两三分钟前说出口的推翻,听得久了,还是能大概摸出来个框架。
别墅是温雅的父母留给她的,二老事故中不幸双双离世,凌子南和她恋爱谈了快十年,原本预定了是要结婚的,结果日子都定下来了,横出了车祸的事情,暂且就被搁置下来了。
她的话中没有提过男方的家中状况,岑楼推测他的双亲若是还在,双方间应该也没有什么联系。
伸手一摸,那些工具材料上果然积了层薄灰,看那些有了大概轮廓的木材,这间应该原本是要做婴儿房的。
岑楼捻了捻手指把灰尘蹭掉,起身示意温雅继续,等朝外走快要带上门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这一家人,怎么净摊上些事故啊?
三楼外接露台,透过玻璃门能看得到干干净净的一片,连花草都没有,往里去些,有间偌大的卧室,附带着衣帽间,也被打扫得干净,岑楼草草看过,便退了出来。
毕竟是人家日常起居的地方,看久了不礼貌。
如此简单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岑楼踱步到了楼梯扶手的位置,手边剩下最后一间,房门反常地紧闭着。
这扇门,两人在进卧室之前就经过了,可温雅并没有同之前一样主动地介绍,反而像根本察觉不到这房间一般,完全忽视着略了过去。
岑楼趁着她转身的功夫,用身形遮挡着悄悄拨动了下扶手。
上了锁。
温雅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嘴角还是牵着笑,盯着对方那杯还是满着的茶,开口道:“岑小姐,怎么不喝茶啊?是不是嫌弃我们的茶不好,喝不惯?”
岑楼没有应声,捏着茶杯把手,垂眼看了下温雅的手。
茶水在一楼放了有些时候,不过温度还滚烫着,温雅从一刚开始起,就用两手把茶杯捧在掌心,岑楼在这个位置,都能瞧得到她的手指被烫得通红。
冷么?
现在这个气候,也称不上是很凉吧。
刚想着要不就直说算了,或是随便喝两口糊弄过去时,余光里忽然瞥到些什么。
岑楼面上依旧不变,自然地转了个身,胳膊搭在楼梯扶手上,视线扫向楼下。
这个角度能看得到会客厅的全貌,在壁画偏角落被阴影笼罩的地方里,有个黑色的身形,缓缓地探出头来了。
温雅跟着也靠了过来,似是想知道她在看什么,也没贸然出声,依照着差不多的角度往底下探着脑袋找,末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岑楼站在原地,手里的杯子把手攥得更紧了。
看样子特意卡了角度。
是单冲她来的。
那个身影已经扭曲着钻了出来,瘦削,穿着长至脚踝的风衣,腰带收得很紧,勒得腰只有一把,脸上蒙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裸露出来的皮肤。
但岑楼就是认出来了,习惯性的动作骗不了人,这分明就是精神病院里,在周钦失踪前一天,去探望他的那个人。
能不能称得上“人”还先另说,看它的反应,应该是发觉自己被看到了,也没有要躲的意思,知道不能乱动,最大限度地伸出手来隔空点了点这边。
岑楼不太确定它在指什么,试探性地轻晃了手里的杯子,就瞧见它开始捣蒜一样地点起头来了,随即又大幅度地摆起手来,夹杂着指向嘴位置的动作。
岑楼看明白了,这是叫她别喝。
温雅在身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焦灼之下还是压着嗓音问了句:“岑小姐,怎么了吗?”
岑楼依旧面朝着楼下,另一侧的唇角勾了起来,朝着它露出个挑衅的神色,随后端着杯子转向温雅,道:“在想无关紧要的事。这茶闻着挺香,我试试。”
她啜了一小口,似是被烫到,掌心掩着嘴轻咳了几声,随后赞道:“确实不错,多谢。”
温雅的神色便有很短的一瞬间变得古怪,就如同卡了帧一样,突然露出来别的本不该出现的图层来了,等到被捕捉的间隙一过,当即回到了初始时的表情。
岑楼当做没看到,视线挪回去的时候,它肉眼可见地着急起来,但不敢有大动作,也不敢出声,踌躇了一会,开始摘挡脸的口罩和墨镜,随即露出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来。
说是雌雄莫辨,并不是什么“男生女相”,或是“女生男相”一类的状况,那张脸生得极其古怪,瘆人阴森,五官像是从不同的地方盗取了拼接来似的,硬生生凑在一起,凑出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岑楼皱眉,她觉得最奇怪的地方在于,那些五官似乎只是浮在于脸面之上,不协调就算了,也不鲜活,就像是面具一样,是个死物。
它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几不可察地跺了跺脚,小心脱下手套叠好放回口袋中,露出里面一双依旧没有生气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那双手的指甲不长,要插到皮中得废点力气,但好歹也是在额头上劈开了个口子,随后就顺利许多,朝下这么一撕,就露出了里头的森森白骨来。
怪不得这么瘦,这里头根本就没肉啊。
岑楼还是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是对人的骨骼肌肉研究有些造诣,就这么管中窥豹短短一瞬,就知道这绝不是现代人该有的骨骼构造,不是说形状不对,而是精度。
譬如正常人的颅底和眼眶处骨骼有薄弱区,在经受到剧烈创伤的时候容易受损,又譬如颅内空间有限,一旦发生脑出血等情况,容易导致颅压危险等等,眼前这一颗头骨,照外层骨相来看,若长了皮肉,或许肉眼上看同常人无异,但从进化学的角度上来讲,是更加优化的版本。
什么意思,人类的进化,也从中间分出分支来了?
而且,这才见第一次面,就要这么深渡地剖开自己展露内里吗?
未免进度太快。
白骨人的手上飞快地比划着什么,想给她传递什么信息似的,不过没等岑楼分辨出来,门外就响起了阵由远及近的车子声响。
温雅即刻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要瘫下去了:“岑小姐,应该是我男朋友回来了。”
这声音惊到了它,等岑楼再回头时,它已经重新钻回壁画之中了,材料之上一片平静,就跟刚才的一切完全没发生一样。
岑楼找了个地方放下了杯子,掩着嘴咳了几声,听着外面的动静,想起来什么道:“我不喜欢打听人家私事,但你刚才说的话有很大的漏洞啊。”
温雅那种卡帧的表情又出现了,她还是死死抓着手里的杯子,动也没动地回看着她。
“你是孤儿,对话中也完全没提到他的爸妈,那么出了车祸,是谁帮的忙,是谁来找的偏方?既然说了一同车祸,你一点伤都没有吗?”
温雅穿着宽松的针织套装,袖子很长,一直盖到手背上,岑楼上前去,没等她反应,猛地掀起了袖口。
一条长长的伤疤映入眼帘,她的手腕上挂了条磨成珠状的手链,材质看着和壁画底材相差无几。
于是,温雅脸上始终挂着的看似平静的表情终于要裂开口,伴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岑楼没给她继续发挥的空间,手指松力,两眼一黑朝后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