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把重心尽量压低,脚跟抵住地毯的防滑边。江宁把左肩顶在柜角,右掌护住门把手位置,防止柜子被震移时磕伤手指。
她们默数着节奏:一、二、三,屏住气。头顶的灯管发出细弱的“滋——”声。江宁的指节迅速泛白,她提醒自己别把力气全压在手腕上,重心跟着呼吸一点一点下沉。
柜子下那圈灰还没完全落定,门板上的那条细白裂线“喀”地往外扩,彻底划开了第一道伤。四颗门轴在同时发出不情愿的低吟。紧接着,整扇门像被气浪托起,猛地向里弓了一下。裂纹蔓延开,灰尘里混着陈年的樟脑丸味与潮霉味,呛得人眼角直发酸。
一声比刚才所有敲击都厚实的闷响,把她们齐齐掀翻。木屑和灰尘在空中团起来。白杏摔在地毯上,肘部蹭出一条红;祁妙撞倒桌脚,脑仁里一阵嗡嗡作响;唐宛身子被撞得横了过来,肩胛骨当场麻了一半。江宁在最前面,受伤也最严重,她瘫软在地上,喉咙里那血气硬生生被咽了回去。耳膜里“轰”的一声,有人低低吐出一个“趴下”,然后被扬起的灰尘呛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一只手穿过烟尘,手背的皮像久泡的纸,起了白泡,指甲前端灰白、翘起,甲床里塞满了黑泥。它先是摸到门框内侧,随后整只手臂抽了进来,那股腐臭的味道一下子充满全屋。指背纹路里夹着一缕长发,上面还套着一枚松动的铜色戒指,晃了晃,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丧尸跨过门槛。它的脸被时间抹平了轮廓,鼻翼坍塌,唇皮裂口,露出不规则的牙;眼白混浊,瞳孔浸在一层苍灰里。最让人想吐的是它肩胛骨上的皮肉:有一撮白花花的毛被黏在腐烂的皮上,随它的前倾轻轻摆。胸前还别着半块员工胸牌,字迹被腐液泡成一团,只剩一个“安”字,像随时要从它身上脱落。
屋里没人说话,也没人能说话。唐宛的喉结上下一次,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液。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像有人在拿着她的肋骨敲击。祁妙想说“退”,喉间却只摩擦出不成句的气音。白杏把短棒往掌心捏得“咯吱”作响,掌心的汗一下子凉透。
丧尸的脚踝咔地一声别了一下,它没痛觉,只是微微停了停;停顿里,它抬起头,对准了屋子中心。它向前一扑,撞翻了最近的一把转椅,椅脚在地毯上刮出粗糙的趴擦声。它拖起脚时,地毯上拉出一串湿痕,像蜗牛的黏液,却带着丧尸特有的腥骚。
众人因为害怕,手臂软得几乎撑不住自己。苏曼的目光掠到门旁的灭火器——笨重结实,实在是很好的武器。她先虚晃一下,处于视野盲区的宿莽并没有引起丧尸的注意。
但是苏曼身体太虚弱了。她蹭到灭火器边上,支着底沿先在地毯上拖了一小段,借着摩擦“蓄力”,她再把力从腰背往前送,避免只靠手臂硬砸。
“砰。”一声,传来钢铁撞击骨头的声音。
虽然头疼依旧,苏曼还是努力地攒起些力气,把从墙边拖来的那只灭火器抄起来,几乎是用全身的重量把它砸了下去。灭火器壳撞到颅骨发出空空的回响,像敲了一口薄铁锅。灭火器壳上被擦出一道长痕,砸碎出来的白色丧尸粉末扑在她睫毛上,她眨了两下才看清。
冲击让她手虎口发麻,指尖立刻没了力道。她吸一口气,手反拧着撑墙,才稳住没有摔倒在灭火器身上。
丧尸被这一下砸歪,半个脸贴在地毯上,嘴角的烂肉挤出一团灰红的糜。它没有昏过去,四肢像抽风一样乱蹬,指甲抓在地毯里,拖出一排排毛线。苏曼手一松,整个人脱力地往旁边一倒。本来就脆弱的身体完全撑不住了。
然而丧尸侧身,膝盖顶地,腰拧了一下,居然又要撑起来。它的脊柱像一串绑着的旧鱼竿,咔咔作响。
唐宛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的力气,似乎突然得到了提升。她没有再多想,冲到桌边,双手一撑,整个办公桌被她生生推起。下一秒,“哐”的一声,直接扣在丧尸身上。桌腿并没有完全压实,她又把膝盖顶住桌边往下一沉,让桌角死死卡在对方的锁骨位置,防止它拧身逃脱出来。桌角正好卡住了丧尸的锁骨与下颌。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发出怒吼,就只喘着粗气挤出一个字:“跑!”她的肌肉像被人从体内拎亮,热浪沿脊背一节节点燃;高中运动会抬沙袋的动作忽然回到身体里。她压着桌边的同时,用脚尖把一把滚到脚边的订书机踢进丧尸指缝,卡住它抓地的手。
她伸手一把把苏曼拽到背上。苏曼整个人轻得不像话,却很冷,背在背上像背着一袋冰。白杏抓起短棒,祁妙一手抄起胶带,一手去扶江宁,一起向屋外跑去。祁妙把胶带在江宁腕上绕了两圈,固定住发抖的关节,三人一拽一推,互相拉着向外晃去。
她们几乎是半跑半爬,沿着墙边摸索。忽地,江宁瞥见左侧一块更黑的一块区域——应急通道!门边贴着的疏散图被撕去一角,指向安全出口的绿色箭头只剩半截。
她一把推下横杆,门“咔哒”一声被解开,冷气扑面,楼梯间没有灯,扶手上摸起来有点潮,黏黏腻腻的。台阶边缘有磨平的防滑条,踩上去容易打滑。所以她们下楼不敢跳步,只能一格一格踩稳。有人在第三层平台踩到一块玻璃牌,牌上印着“禁止喧哗”,碎声如同一把细锯,沿着楼井往上下传开。
“往下跑。”江宁压低声音向后催促着。
丧尸从后面追来。它与其说是下楼,不如说是跳楼更合适。它直接从楼梯平台翻下去。肉和骨头沿着台阶一路撞,发出密密的“咚咚咚咚”。那股腐臭味在楼梯井里打旋。它翻滚间把灯罩撞成空壳,灯丝像枯死的昆虫腿,垂着微微摆动。
她们气喘吁吁地奔到一楼。安全门是深灰的防火门,门把被链条捆在横杆上,链子穿过两个生锈的铁环。
“快——”白杏几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有气声。那股气味已经贴到她们后颈。
唐宛没有再多想,双手扣住横杆,肩膀顶在门心,腿往后一点,整个体重往前送。肩胛骨高高鼓起,手臂上肌肉紧绷,“啊——”地的一声在肺里炸开。靠墙的膨胀螺栓“刺啦”往外拔了一个指节,墙皮掉了一片,链条被扯得发直——然后“喀嚓”一声,锁链断成两半。防火门被猛地推开,外头的风哗地灌进来。链条反弹时擦过她的脸颊,刮出一道浅痕,火辣辣地疼,她却只在牙后压住一个“嘶”。
门外地面有细碎玻璃渣,跑起来会打到小腿。风把灰卷进鼻腔,喉咙立刻发痒,她们只好用袖口捂住嘴。一只电子广告屏间歇闪烁,画面停在“今日特价矿泉水1.5L”,数字半截被雨冲掉;广场尽头的药店招牌只亮着“药”的最后一捺,像一记残喘。
她们来不及回头。唐宛背着苏曼,祁妙扶着江宁和白杏一左一右冲出去。“当”一声巨响,门反弹回去,留了一道黑缝——她们已经在楼外。
入眼,一片衰败。
雨停了,天是积久的铅灰。楼前的广场像被人用拳头砸出密密麻麻的坑,水坑里漂着油膜。旗杆前的绳子断了一半,另一半拍着旗杆啪啦直响。远处大楼的玻璃窗有的被封了“米”字胶,有的干脆不见了,像被挖掉眼球的眼眶。
道路标线褪成黄灰,边上倒着一排共享单车,车筐里塞着干掉的柑橘。另一个像是市场商业街的地方更是一片乱:铁皮摊棚塌成一条一条的带子,霓虹字剩几笔,根本亮不起来。墙上喷着大红的油漆:“初步清理,小心丧尸”。风从更低处刮过,卷起一条滴水的塑料帘,啪地贴在墙上又被扯开,像一条喘不过气的鱼。
广场中央横着一辆小巴,车头扁了,车窗碎得像结了霜。车尾附近散着几只纸箱,箱里是泡烂的饼干和糊掉的杯面。纸箱边缘被啮咬过,齿痕深浅不一。
风从比她们更低的地方刮过来,带着潮湿的臭味,和一股远处河道的淤泥味。没有人声。只有不知哪的塑料条拍打铁皮的声音。
“我们这是到了——”白杏话只说了一半,喉咙像被卡住了。
“先找到安全的地方再说。”江宁提醒道。她把掌心按在胸前,数了两次呼吸,尽力把慌乱压回肋间。
她们沿着楼檐的阴影往商业区的方向逃跑着。
路过一盏断电的路灯,灯杆上的小喇叭里忽然滚出一个极短的气音,“滋——啪”,像一阵痉挛。
“水。”唐宛背上的苏曼很轻,声音也很轻,“前面,左边,可能有,水。”她自己也不清楚信息来自于哪里,似乎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眼前一晃而过一段摇晃的画面:左前方二十米的小卖部,收银台底柜里摞着两排未开封的蓝标瓶装水,日期还在有效期内。
她们还没走到路口,就看见小市场巷口有个人影正背对着她们站着。那身影瘦,肩塌,脑袋不动,手上提着什么。风把那个人袖口的塑料袋吹得鼓鼓瘪瘪。袋底角已经磨破,滴落物砸在地上摊开成深色的花;那人的手腕极细,皮肤下的青筋像蜷曲的线。
她们停住。两秒、三秒,那人影像被人从背后拎起下巴,不自然地缓缓把头偏了过来。铁门上残存的红色价签“啪嗒”直拍,1.99的特卖数字抖成了影子。江宁低低道:“大家小心。”白杏点头,汗顺着鬓角滑进颈窝。祁妙把胶带头攥在指间,悄悄拉出一截,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那人影的脸还没完全露出来,只先露了一只耳朵——耳廓上有一大块缺失,像被什么啮掉过。他肩上披着一件过大的雨披,披角被钩住撕成锯齿,沾着泥点,沿着布面蜿蜒成暗色的纹理。
江宁强撑住自己,下意识地把其他人护在身后。所有人同时屏住气。小市场深处的塑料条“哒”地一声,再次撞击着铁架,广场边缘有一只乌鸦落下又飞起。整个空气绷紧了一条看不见的线。白杏把短棒向后递给江宁,自己抓起一根散落的雨伞骨,掌心滑过断口的毛刺,疼得眼皮一跳。
那人影,终于完全侧了过来。
他提着袋子,有什么东西滴答着顺着袋子,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滴答声忽然变慢,像被人一把握住了袋口。那人侧脸的阴影里,有一只眼睛的瞳仁微微收缩——“看到了人”的那种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