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至少此刻看起来是这样的。男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灰黄的竹纸色,脸上有一道穿过鼻子和嘴巴的大伤疤,将他的脸分割成两半。带着某种腥甜的铁锈味的液体,顺着他皲裂的指节滑落,从他手里的塑料袋滴落,和潮湿的泥灰混合成一团暗斑。
江宁没有动,她只是用身体将众人往身后稍稍一拦,低声提醒:“别靠近。”
男人闻言,眯了一下眼,喉咙里挤出沙哑的气音:“说得对。你们再往后退退。”他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掌心朝着他们,动作很慢,像是在证明自己没有恶意。他肩带上缝着一个歪斜的补丁,线头没收干净,走两步就会拍在自己手背上。腰间挂着一把旧折刀,刀柄磨得发亮。他的手掌上嵌着干涸的血块和厚重的老茧,一看就知道这个人为了活着早已拼尽了全力。
“你是谁?”唐宛问,她的肩膀微沉,重心前探,像一张随时准备释放的弓。
“暂且……叫我老周吧。”他像是很久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思来想去竟有些犯难,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最不起眼的代号,“别人都这么叫的。你们是从那栋‘回潮区’的大楼出来的?”他用下巴点了点她们背后的废墟群。“这边风大,而且也不算安全……跟我来。我带你们去我的临时据点”
一边说着,老周一边平静地抬起袖子,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新鲜的咬痕。伤口用透明胶带胡乱贴过,边缘起皱,有血水渗出变成暗褐色。皮肤周围有一圈细小的鸡皮疙瘩,说明刚才还冷过一阵。伤口边缘发白,中央有一圈黑线像细细的墨线,早已被皮肤吸收进去了。
“帮你们是因为我没多久好活了,我被感染了。”他放下袖子,声音带着对现实的平静接纳:“丧尸病毒是靠血液接触传染。之后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体温迅速升高,人先丢了神智,然后很快就变成丧尸。那东西和真正的尸体没区别——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任何生命反应。但它还能动,还会咬人。第二条路:体温会一点点往下掉,脑子反而越来越清醒,这算‘幸运’,说明有可能觉醒异能。一般三到五天见分晓:要么在降温过程中觉醒,要么一直降到某个点,整个人忽然像玻璃一样粉碎成灰,只剩一地白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曼身上:“她现在就是走第二条路的。”
白杏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看向苏曼。苏曼此刻靠在唐宛背上,呼吸轻得几乎要被巷口的风吹散。她的唇色极白,嘴唇干裂,似乎马上就要脱水了。
“我看你们还有点良心,伙伴都被感染了还不放弃她。不像我认识的那群忘恩负义的狗家伙。”
“丧尸马上就要追来了。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来;信不过我,也快点离开这里吧。”随后转身走向巷子深处,脚步看起来慢却很快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了。
几人对视一眼,在最后时刻还是跟了上去。
老周背影瘦削,但步子沉稳,显然在这片废弃的小市场里走了无数趟。他推开一个半塌的卷帘门,里面看起来是一间小吃店的后厨。地上的油污早凝成了黑色的鳞片。灶台斜歪着,锅被打翻在地。角落里,有一只蓝色的大水桶,桶沿贴着胶带,盖子压着一块方木。桶壁上用马克笔写着刻度线和日期,最早的一个记号停在“入梅后第一场雨”。盖子背面擦得很干净,能看到木纹。
老周用指节轻敲了敲木盖,声音沉闷,“回潮之后的管道容易返污。这个桶是我雨天接雨水用的。你们要是不嫌弃,走的时候也可以把这个桶带走。”
祁妙上前,眼神里十分专注,带着技术人员的谨慎。她伸手摸了摸桶壁,有些凉手。她又取下脖子上细细一条布扣,这是她从睡衣撕下来叠成的,当做小方巾压在桶沿,再慢慢掀开木盖。木盖底面已经被刮净,边缘齐整,说明有人长期细心清理。白杏探身闻了闻水——水体清澈,闻起来除了极轻的铁锈味没有多少异味。
白杏捧着刚从旁边捡起的纸杯,盛了一杯水,又转头向老周道了谢。
一阵风从后门飘进来,带着另外一种味道——不是市场的**,而是更冷、更远的松针的清冽淡气。苏曼忽然闻见一丝冷干的松脂气——不是厨房该有的味道。她想起梦里那根把她往回拽的绳子。
“等一下。”老周忽地抬手,示意先别动。他把杯子拿过来,往嘴里倒了一小口水,缓缓咽下去,他咽得很慢,喉结上下移动两次才落下去。随后把杯口朝外翻了一下,示意没有做手脚。又笑了一下,“你看,我先试,我没给你们下毒。”
“你还好吗?”江宁问,声音压得很低。老周脸色苍白,双眼的灰膜更加厚重。
“我应该活不了多久了。”老周的笑带着点自嘲的苦涩,“不过在这个鬼世界,活得长点也不是什什么好事,不过是被折磨更久罢了。”他语气越来越低,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们准备准备,这里不可以久留。你们刚在楼里挡住的那种,是‘听声儿的’,他们对震动十分敏感。这里现在已经不安全了。”
“那是高级丧尸?”白杏忍不住问道。
“少看点小说,别学那些奇怪的词儿。什么高不高级的。嘘。”老周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些许鄙夷,“它们虽然速度不慢,但并不聪明。这要设计得当,普通人也能打得过他们。还有——”
他话未说完,门外有东西磨过卷帘门,“咿呀”一声,像指甲刮擦玻璃。所有人的肌肉同时绷紧。那声音只响了一次,便戛然而止。
老周呼出一口气:“这片回潮区,还有一些小型昆虫丧尸。它们会贴着管道走,有时候你听到的是像是滚珠一样的声音——其实是他们的碰撞管壁的声音。”
白杏打了个寒战。她握着纸杯的手心出汗,纸杯壁软了一道。
老周自嘲地笑了,笑纹在眼角勾出两道浅沟:“果然是未经世事的学生,最近学校怎么还不把这些基础知识纳入教材?”他把滤布打了个结,塞到白杏手里,又从身上摸出两片铝箔包的小药片,递过去:“氯片,消毒。聊胜于无。”
“谢谢。”白杏低声。
江宁也道了声谢,但她换了个更现实的话题:“感染的规则,你说抓伤慢、咬伤快——具体是怎样的?”
“感染的速度其实是看伤口的深浅。”老周抬起右手,在左手食指指背处划了一道浅浅的伤痕,“如果伤口很浅了,病毒渗透得慢,人也撑得久。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人早晚也会走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正常情况下,会先发烧,有的人甚至会烧到神志不清。也有的人的体温反而会下降,等冷到底的时候。”他说“冷到底”的时候,很平静,像在说一个所有人的必然的终点,“有的人就这么去了。但也有的人会获得特殊的能力,比如力气大,跑得快,五感更加灵敏。”
“异能?”白杏低声问道。
“算是吧。”老周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
他话音刚落,巷子外忽然传来一截急促的“咚咚咚”,像是某种硬物在空心的铁桶上敲击,节奏不均。
“来得真快。”老周手腕抖了一下,他盯了门口一秒,转身把锅台下面的一个红色的炉头扯了出来。那是一只小型的液化气罐,金属接头上缠着旧布。他把罐子拖到门边,侧过身看向江宁:“你们还有力气跑吧。”
话音刚落。门口的铁栅栏就被撞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接着是一串更细密的“当当当”,像小石子被甩到铁网上。一只手伸进栅栏的空里——不,那不是手,是一段被拉长的关节,皮肤的纹理像被溶化后又撑开;指甲灰白,端头裂开细碎的「米」字。它没有摸到东西,只是滑过铁条,仿佛在空里嗅探了一下。
“听我的。”老周深吸一口气,猛地拧开气阀,他先用手背在阀门处试了漏气方向,再把旧布缠紧,留出一个小口,对着排烟管的朝向。动作很熟,像干过很多次。又把那条旧布朝接头上轻轻一擦,“嘶——”的气声瞬间充满小小的后厨。那股气混着油污里多年的积味,皮肤一时间像被一层看不见的东西盖住。
他往灶台下一摸,摸出一把打火机。他的指尖顿了一下,随即把右手食指放进口中,狠狠咬下,把血抹在包着接头的旧布上,轻轻一捻。
“这有什么用?”祁妙压低声。
“吸引丧尸的注意。”老周淡淡,“有的丧尸对气味敏感,他们尤其喜欢闻血的味道。”他把罐子推到门口。 “一会儿我把它打开,气流会顺着右边的排烟管道流动,你们就往左边跑。”
“谢谢你”江宁又说了一次。这一次,她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屋子外面,“当”的撞击声忽然变成“哗啦”。这是铁架倒下的声音。紧接着,一截低而长的摩擦声从墙根滑过,像有什么贴着墙移动,肩胛骨一下一下撞在砖面上,每一下都把粉尘抖成一层细雾。
“准备——”老周双手握紧气罐,腰部微沉,像一只准备扑出的野兽,“跑!”
他把煤气罐打开的同时,右脚勾住门槛,把卷帘门一脚踢起一个缝。腐臭的空气像刀一样切进屋里。那截灰白的手立刻从缝里钻了进来,先是嗅探,接着猛地一抓——抓住了老周。老周整个人往前一扑,肩膀撞上门框,气罐的接头被磕得“咔”地一响,气流更大。他一手拉住罐身,一手把旧布塞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喝道:“走!”
“走!”江宁重复。唐宛把苏曼背好,一弯腰,几乎是贴地掠了出去。白杏拎着纱布包,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声响。祁妙是最后一个,她临出门前飞快地回身看了一眼。老周正用力拉住气罐,另一只手按住那截灰白的手。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铁门上,唇间吐出的气在寒里化成一团团的白。
她们冲出小巷,一头扎进更开阔的街面。她们自动分成前后两段跑。前段负责看路,后段随手把能拖倒的障碍掀一下,尽量在身后留出缠脚的障碍物。风刮过空的广告牌,“吱呀吱呀”,像吊在半空里的某种动物在催促着。
下一瞬,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砰”,是□□撞击金属的声音,紧接着是气体大量涌出的“嘶嘶”声。那声音里夹着一种奇怪的颤音,像喉腔被撕裂后发出的低吼。然后是“哗”,火光从门缝里蹿出三指高,又迅速被风拧成一条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