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像被浪头拍上岸的几条鱼,一齐跌坐在办公室的地毯上。
转椅翻倒,轮子卡进地毯纤维里,轻轻一推便“嘎吱”一声。屋子里有扇不大不小的窗,被银灰色封箱胶贴成“米”字,封胶边缘翘起的地方粘着灰,一撕就断。窗缝处有潮气返出,木框靠近墙角的位置长了白花,指甲一抠就成粉。胶的边缘有些翘起,下面露出一圈圈泛黄的胶痕。墙上那块金属名牌早都锈得发红了,像被水泡过似的。名牌下方钉过的孔没封严,周围有锈水往下挂过的痕,留下两条颜色更深的竖线。在众人出现的刹那,名牌表面的锈却像是被谁悄悄慢慢抹去一样,几个黑底金字一点点浮起:
——孔子学院驻世界丁零叁贰柒办事处。
显然,众人的到来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扬起一阵阵的灰尘。白杏连打了三个喷嚏,咳嗽得眼眶微红:“真是呛死人了。这得多久没人来过?”
旁边的苏曼靠着墙,似醒非醒。她呼吸十分短促,手心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捞上来。被猛地切换场景的眩晕感一刺激,更是难受得要瘫在地上。还好在刚才一瞬唐宛反应快速,扶住了苏曼。祁妙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她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工具包,却摸了空。她低头这才想起自己把它挂在了寝室柜子上。
江宁是最先有所动作的。她用手扇了扇,随后起身绕着不大的办公室走了一圈。到门口的时候,江宁试着转动了一下把手,然后稍微一推。门的打开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门外是狭窄的走廊。灯带压在天花板里,没有一丝光线。明明应该是白天,但更远处的走廊黑的像深渊。让人心悸。
“门外有些黑,看不太清。”江宁缩回头,边把文件柜横过来用断腿桌倒立抵在门把手上边说道。她声音不高,但十分干脆和果断:“我们先看看这房间内有什么。”
地上的地毯因为时间久了已经有些散了。祁妙有样学祥,抽掉一块地毯卷成条,把门缝也堵上了。
小小的办公室其实一眼就能尽收眼底,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文件柜的顶层空无一物,中层有半卷纱布、一瓶碘酒,下层抽屉角落滚出两粒过期止痛片。止痛片的铝塑泡壳边角被掐皱,背面打印的有效期停在三年前。碘酒瓶口有干透的褐色结痂,拧开时会发出一声脆响。最底层夹着一页纸,边角被金属夹压出浅浅的月牙痕。在被拿出的一瞬间,纸上灰尘抖落,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浮在半空中。抬头处印着“任务板”,下面写着一行字: “各位见习讲师,请协助孔子学院传播中华文化,进行文明修复。”等众人都看清之后,纸又跌落在地。
“孔子学院?中华文化?我们?这里?”白杏忍不住拔高声音,手指头指向自己,一脸的不可置信。但像是意识到周围寂静得有点过分,又马上压低了声音,像怕惊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这任务也太不靠谱了。文明修复?我们连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有点奇怪。”祁妙探头看了看,“先收着吧。”
唐宛把苏曼扶到靠墙的一块地毯上坐下,用自己的外套给她裹住肩:“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苏曼看起来不太精神。”
“再忍一忍吧,我们暂时什么都没找到。”白杏干笑,舔了舔有些干的发白的唇。
翻箱倒柜了一圈,本来就有些乱的办公室彻底没有了下脚的地。众人有些悻悻。昏暗的灯光和恶劣的空气让人提不起劲。
走廊深处偶尔传来金属轻撞的声音,像有个球在通风管道里缓缓滚动。通风口的螺丝有一颗缺口,盖板轻微下塌,像是被人撬过又按回去。声音顺着风管传来,有回声,不像近处。空气闷潮,家具老化带来的陈旧气味,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把嗅觉封住。
“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我们先把这当据点吧。”江宁合上任务纸,她顺手把剪坏的地毯边折进门缝测试了一下风向,门内侧能感觉到冷气往里压,说明走廊那头气压更高。 “我们就在周围探索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用的物资。不止是苏曼,我们至少都需要饮用水,食物和可以防身的东西。其他有用的或者值得注意的东西也可以带回来讨论。”
“同意。”唐宛把袖子撸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前臂,看了看苏曼,有些着急“我去看看走廊尽头。一般楼里的饮水机,卫生间都在那。”
“我和你一起去吧。两个人至少可以互相照应。”白杏叫住她。
祁妙拆下两根椅子腿,并把废旧的文件绑在他们手腕和腿上,充当简易的护具,“手里别空着。遇到危险的时候至少能挥两下壮壮胆。”白杏“嗯”了一声,指尖却不自觉攥紧。
苏曼在一旁靠着墙坐着,眼睛一直盯着墙上那块名牌。她的耳廓里仍回响着梦里的风声,一阵浅一阵深。她不确定,是不是那股极淡的木香还在鼻尖停留,她的头更痛了。
门一开,潮意就贴着地毯涌进来。借着从房间穿出的昏暗的光,隐约能够看到地上有些像是什么东西拖过的痕迹。
二人推开文件柜打开门出去,几分钟就在门口四五米的距离走了个来回:“走廊没有窗户,外面更暗。走廊尽头左转是电梯厅,右边是茶水室,我只看到一个倒下的饮水机,桶是空的。”
两人走向电梯厅的时候,脚底下踩到几张不成套的宣传单,已经潮得边角起毛。其中一张印着“文化重建志愿者招募会”。唐宛压住恶心,捡起传单。电梯厅同样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四台电梯门紧闭,中央的信息屏也黑着。她拉开旁边的配电箱,里面整齐,所有开关拨在“开”。
回到办公室,江宁已经把地毯边用剪刀细细割成带用来堵门和窗户的缝隙。祁妙把文件夹的金属夹拆下来,夹在木尺头上,做了两支毛刺短棒。
“这地方,干净得不合理。”唐宛把折页摊在地上,伸手比对房间朝向,“像是有人已经搜索一遍,基本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没人接话。她们都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
“我再出去一趟。”江宁把任务纸塞进口袋,“就到电梯厅那。随便看一眼,没发现就回来。”
她们说话时,一股腐臭的气味,若有若无地爬进屋里。没有风,封胶窗也没缝,味道却慢慢厚起来。
白杏嘟囔抱怨着:“这味儿……又是发霉又发臭,这要怎么待。”
江宁起身,手抚上柜子的边,正准备将它拖开。她吸气,腰微沉,手指收紧。
“当——”
一声敲门,从柜子背后,隔着木门、铁轴、地毯条,一直敲在她们的心口上。这声音十分硬脆,像是骨节敲金属,干净、毫无预兆。柜子轻轻颤了一下,门闩也跟着颤了一下。
屋内所有人都定住了。剪刀停在半空,短棒停在半空,空气仿佛陷入停滞。
“当。”
第二下更轻了,像觉得第一次敲的太重有些失礼,于是放轻了力气再敲。门缝被地毯条堵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可那一线狭缝里依然阻挡不住地溢出一股一股暖湿腐臭的味道,像什么东西在隔着门在迅速腐化发酵。
“我们都在这。是别人。”祁妙的嘴形像是在说这个,但她没有发出声音。
第二下“当”还没完全散,门外像是突然失去了耐性。
“砰!”
不是指节,而是整块什么东西的重量砸上门——像肩头,像额骨,甚至整个身体。柜子猛地一震,在地毯上蹭出一点极浅的位移。
“砰!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没有丝毫停顿的间隔;这个节奏不像人在敲门,而更像某种野兽在不断重复地撞击。门板内侧冒起细细的木刺一般的裂纹,密密扎在同一个位置。门把手跟着颤,发出金属被慢慢扭歪的呻吟。
腐臭味彻底涌进来了。门外没有一句话,只有极短促的“呼”的吐气声,贴着木板,顺着门上的裂缝往里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节奏忽快忽慢,每一次都正中门的中心,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钻出来。门板被撞出一个浅浅的圆窝,木纹在窝里被挤成漩涡,门轴处连带着发出“咔嗒”一声。整栋楼都被这组砸门声占据。砰砰的响声顺着地板泛起,贴住心脏,逼得每个人的心跳去跟它的节奏。
“别出声。”江宁没有发音,只用口型示意。带着其他四人去抵住柜子。
“砰!”
这一记重得不合常理,柜子整体往里挪了一大节,连地毯都被带着鼓起了一截。对面的东西似乎刮了一下门,发出的刺耳声音,下一瞬间红色从木缝里渗出来一丝,沿着门板向下流,形成一条模糊的色带。
门板中心那块浅窝被砸得更深,紧接着,门框里传来一声极细的喀,像什么地方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缝。四个人同时更用力地压住柜子。
“砰——!”
这一声之后,短暂的停顿像一口气喘不上来。下一秒,砸门声又以更快的频率扑下来——
“砰砰砰砰砰砰——!”
像雨打铁皮。门板随之起伏。唐宛背肌成片地收紧,白杏手中的短棒在手心里出汗,滑了一下。祁妙侧耳去听,门外的声音近得像就在她耳朵里。
最后一记重重落下,门轴“哧啦”挪开了,门边缘渗出一条细白的裂线。裂线还未扩散,门外忽然静得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一切仿佛是一场幻觉。
“味道还在。还没离开。”白杏嘴唇几乎没动,她看着那条细白的裂线。似乎对面的东西在等她们先做出下一步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