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唐宛叫醒三人。虽然休息时间短暂,但江宁感觉好多了,头脑清醒了许多。她找出水和压缩饼干,分给大家做补给。
她的嗓子还嘶哑着,喝水的时候有些钝痛。她努力忍住咳嗽,慢慢下咽。
四人一边吃,一边同步自己目前拥有的信息。白杏声音还有点发虚:“刚才……我好像又进入了情感共鸣,所以闻到了雪松的味道。我们来末世之前,苏曼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她从噩梦中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雪松的香味,所以我就怀疑这股味道与她有关。”她顿了顿,“但奇怪的是,祁妙你身上也有一丝这股味道。很淡,但我确定是真的有的。”
“我身上?”祁妙皱眉,却又怕听起来像是在质问白杏,立刻缓和了一下语气,“也有可能是风从林子吹到我身上的吧。”似乎也知道这话说服力不足,她立马转移了话题:“不管怎样,我们现在都闻到了那个味道。至少我们可以先去看看那边有什么,也算有个方向。咱们终于不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钻。”
“出发前”江宁道,“咱们先标记一下来路,再确认一下大家各自的状态。”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短铅笔,在离地一米的树皮上刻了三个极深的斜线,方向朝向来路。唐宛把松散的鞋带又打了个死结,顺手把背带再勒紧一档。祁妙翻了翻空空的侧袋,苦笑:“工具还是没有。”她随手捡了根硬直的枯枝,剥去一层皮,当成临时的长尺。“这东西至少能量一量距离,累了也能支撑一下。”
林子里晨雾还在,四人整了整背包,唐宛把苏曼背起,沿着白杏指的方向进入树林。
林子带着原始的气息,里面的路并不好走。根须从地表鼓出来,像一群伏卧的兽背;苔衣攀在石上,像被雨水浸透的旧毯;倒木腹部生出一排排菌伞,密密地,像为某种看不见的宴席摆好的碟子。风一过,叶面翻出暗绿的背脊,发出极细的摩挲声。
一行人脚下时不时陷进腐叶层,鞋帮被潮气舔得发凉。更深处有一种微甜的霉味,像陈年的谷仓。越往里走,鸟声便越稀,仿佛被谁一片片从枝头摘掉。
白杏走在最前,呼吸被她刻意放慢。她用鼻腔去试探风中香味的来向,又用耳朵在树与树之间测“量”距离。通过判断哪一丛叶子的拍合更密,哪一处树干的回声更空,来为大家找寻一条更好走的路。“往左两步,再斜一点。”她低声说。
一片空地出现得很突兀。
一圈树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拦在某处,围出一块圆形空地。空地种有一个祭台一样的遗址,台上正中圆心处有一道浅浅的焚烧过的痕迹。周围残留着几块不规则的石头,呈半圆形。
石头的上沿黑得发蓝,像被火烧过后留下的氧化圈。其间夹着几块扁平的小骨片,已经被风磨得有些发亮。唐宛蹲下,用枝条轻轻挑起一片小骨片,“不像是兽骨,更像鸟的。”她把它放回原处,又把土轻轻抹平。
唐宛“咦”了一声:“苏曼的灵魂晶石有变化了……”那块晶石本来无论看起来还是摸起来都和一块普通的宝石没什么两样,但现在却带着淡淡的暖意,还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白杏的鼻尖轻轻动了动,“香味也在这里变淡了。”
“像是从这里穿过去,到了别的地方。”她补了一句。
风在这个地方变得奇怪,像被什么封印住,只在空地上方慢慢打旋儿。四人绕着空地检查一周,周围既没有脚印,也没有什么可供隐藏的角落。这里像是某个被遗忘的神秘遗址,只留下时间的痕迹。
祁妙在一块石头的阴面摸到一截又薄又冷的东西。她抽出来一看,是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薄金属片,边缘被磨得很平,中央有个小孔,像是曾被挂起过。“先留着,也许能用。”她把它揣进衣兜。
“先在这休息一会儿。”江宁说。
众人闻言便找地方坐下休息,边恢复体力,边继续观察。江宁看着表,先让大家闭目调息,又各自喝一小口水。随后,祁妙拿那根树干做的尺子绕着空地走了一圈,刻意踩在落枝上制造响动,确认空地圈外有没有回声回应。
他们坐下,又陷入寂静。自从来到丧尸世界,他们都安静了许多。之前在宿舍的时候,大家吵吵闹闹,除了睡觉的时候几乎都有人在说话。现在,似乎大家的朝气也随着离开原本的世界一起消失了。
祁妙抓着裤侧布料,忍不住开口问道:“苏曼真的——”
话还没说完,地面猛地震动了一下,像全世界都后退半步,迎接某个人物的出场。
石圈边缘的细土抖落,晶石上的白光跟着一颤。风没大起来,反而变得更轻柔,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纱在空地上方被轻轻拨开了。
这一刻,虫鸣都消失了,林子忽然更安静了。安静到白杏能听见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极细、极细的颤音。像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拨一根极长极长的弦。这阵颤音穿过她的耳廓,穿过她的胸腔,在她心口轻轻共鸣。她屏住气,闭上眼睛,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听觉上。
“江宁。”她低声,“帮我。”
江宁会意,立刻把手按在白杏的肩窝,在白杏耳边极轻地落下一句:“你能听见更多。”
这句话把白杏的感知向外推去,就像拂去她身上的灰尘,她的能力更彻底地得到了提升。
她下意识把膝盖向内收,像把一支散开的喇叭口慢慢合拢成一截细管。于是,嘈杂退场,只剩下那根“弦”。“它在往下走。”她低语,“像从我们脚底再向下。”
白杏的世界更加清晰。原先混在一起的风、叶、草、布料摩擦声分开了层次,排成一列站好;在它们背后,另一种声音缓缓地浮上表面。
“——白杏?”
这道声音直接在她心中响起,带一点大哭后的笑意,像是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敲开门缝:“我在。”
白杏的喉咙发了个“嗯”,像一颗小石子滚过干涸的河床。
她转向江宁,嘴唇动了动:“她——她在说话。”
其他三人不可置信地看向白杏,不需要问,他们都知道白杏指的是谁。
江宁放在白杏肩上的手不自觉用力,她轻轻地问,像是担心这脆弱的链接会被斩断:“她说了什么。”
白杏蹙了蹙眉,更加努力地去感知那遥远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她说——不要怕。她在。她一直在看我们。”
“你在哪儿?”白杏在心里问。
‘很近,但隔着一层。像在水底看你们。’那声音答。
“你痛吗?”
‘不痛,像是睡着,但也醒着。你们站的那里……墙很薄。’
唐宛抬起头,眼眶通红:“她——”
“她说,”白杏的声音慢慢稳起来,“她现在以灵魂的形态存在。她一直跟着我们,能看到我们也能听到我们说话。”
祁妙吞了一下口水,后背发凉,却又像抓住了什么:“那她的身体怎么会那样?”
白杏听着,讲给他们听,“她说在她的异能失控的时候,强大的力量毁了她的肉身,也斩断了身体与灵魂之间的联系。所以她可以以灵魂的形式脱离□□单独存在。只不过只有在这里,她与现实的壁垒最弱,才能稍微影响到我们的感官并和我们交互。”
“那我们能把这层‘壁’再压薄一点吗?”祁妙忍不住追问。
白杏侧头聆听,又摇头:“现在不行,但她说‘有办法’,要我们先把你——”她顿了顿,“先把祁妙的情况确认一下。”
空地里又扬起一阵微风。灵魂晶石柔和的白光稳定地照耀着。
“她说——”白杏的声音慢了半拍,“让我们看看祁妙。”
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祁妙。祁妙被看得莫名,只得勉强笑笑:“我怎么了?我很清醒、我头脑很好、我只是——”
“手给我。”江宁伸手,食指轻轻抵在她动脉上。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俯身贴近祁妙,去听她的呼吸,又移到颈侧感知她动脉的搏动。
十秒。二十秒。她的眉心一点点拧紧。
“祁妙看起来像是……”她抬眼,“白杏,你能再检查一下?”
白杏垂眼,她也伸出手试图去感知祁妙的心跳。许久,她喃喃:“怎么会这样?祁妙你的心跳怎么完全消失了。”
祁妙愣住了:“你们在开玩笑是不是?我好得很。你看我跳——”
她刚要起身,江宁按住她肩膀,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别动。先再看看。”
江宁掏出一小片干透了的酒精棉,贴在祁妙鼻子下方,等待棉面是否被呼气的水汽打湿——没有。她又把那片薄金属片借来,当作镜面靠近祁妙唇畔——同样没有雾。
“再看皮温与毛细血管回流。”江宁用拇指按压祁妙指腹两秒,松开。皮色几乎不回红。
祁妙的嘴角动了一下。某些零碎的记忆像从草堆里跳出来:隔离区那道门的边缘、金属的冷、有人从背后撞了她一下、眼前一黑、耳朵里炸响、然后,她从地上爬起来,手像自己以往一样灵快,去拆锁,去……她没来得及检查自己,但她感觉良好,什么不适都没有。
“我……”她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胸口,那里什么都没有,“我……”
白杏止住她的话:“先别慌。你现在看着神志清醒,实在不像是出了问题的样子。我再去听听她的看法。”
祁妙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好。”
“祁妙,”江宁补充,“从现在开始,你的任何感觉变化都要立刻说。冷、热、刺痛、目眩、耳鸣,哪怕只是突然思维变得特别清晰,也要说。”
“收到。”祁妙抬了抬下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干脆。她把那片薄金属片又递回去,“先留在你那。”
白杏再次闭上眼睛,这次她更加全神贯注,周边弥漫起淡淡的白雾。整个世界像是知道现在正是紧急的时刻,连风都停了。
她把问题尽量问得短、准:
“她怎么样?”
“像站在门槛上。不是进去,也不是出来。”
“能拉回来吗?”
“也许。但要先找到门。”
“门在哪?”
“在你们脚下,但不全在。”
“苏曼,”江宁轻声,“我们在。”
黑暗里,白杏与苏曼灵魂的联系重新建立起来。
“再等我一下。”那边的声音像是被更深的一道潮汐拉走了又推回,字与字之间隔着薄薄的一层水,“我去看看那扇门能不能……靠近你们一点。”
她们在等着她。
空地上方,一只白蛾晃晃悠悠飞过,翅面像沾了一点灰。它在石与石之间犹疑,最终落在晶石旁,停了一息,又飞走。四个人谁也没说话。
她们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又或者,听见了心跳间短暂的间隙中的,无边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