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杏低头看看苏曼留下的灵魂晶石,然后她转身退开一步,像被一根线牵引一样,扭头盯住林子。
晶石在晨前的微光里并不耀眼,但表面偶尔像呼吸般起伏一层极轻的亮,仿佛有人把一枚微弱的心跳放进了透明的壳里。
香味的源头在哪儿?
“等等。”江宁下意识伸手。
白杏没有回答她,但也没有往前走,一步都没有。她只是站着,眼睛一点点地失焦。那属于苏曼的香味并不浓烈,却像一条极细极细的丝,将她的心向树林深处牵引。她突然开始不确定:这味道是真的,还是她因苏曼的死产生的幻觉?
——你到底闻到什么?
——你到底在看哪里?
问题一层叠一层。她的耳朵里开始出现嗡鸣,像有人把贝壳扣在她耳边,海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涌过来。她听见粉笔在黑板上擦擦擦,听见厨房锅铲与锅碰撞的声音。她又听见寝室笑闹,听见食堂推盘子的塑料声。可所有声响最后都被雪松香覆盖。这味道,竟然能连声因都混淆了。
这香气其实并不逼人,但它却透露着一股固执。它不强夺,但白杏却不由自主地让出更多位置给它。像住宿舍时夜里走廊的一盏应急小灯,不亮不灭,却让黑暗显得更黑。
她的脚趾发麻,指尖发冷,脑海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句子:“不要”、“现在”、“等等”、“她已经”、“不对”、“去”。她分不清哪句是自己的,哪句是别人的。
“白杏。”江宁叫她。那声音像石子投入水,刚起一圈涟漪又被风抹平。
“嗯?”白杏的眼睛依旧失焦。
江宁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很凉,像刚从冬河里捞出来似的。江宁看见她的瞳孔缩了又放,像在跟什么东西对峙。
“看我。”江宁说。
江宁深吸一口气,把嗓子压低,像把弦拧到恰好的音:“你很好。”
这句话像把小小的钩子,挂住了白杏目光飘摇的一角。
“你很好。”江宁又说了一遍。
第三遍,她把每个字都放稳:“你,很,好。”
她尝试再次启动言灵。声音很轻,像在一团乱麻中捏住一根线,再把那根线一点点捋顺;又像在她心里某个齿轮齿合的位点上,‘咔哒’咬住。
与此同时,她悄悄带着呼吸节奏。
一拍停、四拍吸、七拍停、八拍呼。
过往久病成医的经验告诉她,身体遇到异常,要先把呼吸平稳下来。
白杏的呼吸从紊乱变成缓慢。那条雪松香的线还在空气中扰动,没断,就像从林子里伸出一只手,在远处比了个“来”的手势。但她的视线中,她脚下的地,终于不晃了。她眨了一下眼,眼里的水光把世界洗得更清楚了一点。
“你很好。”江宁继续,不急不缓,不多一个字,不少一个字。她感觉口干舌燥,大脑开始刺痛,心脏开始加速,就像三天没睡一样。
她知道言灵在反噬的边缘游走。言灵言灵,言若不灵,该如何?
江宁此时浑身仿佛针扎般发沉、发麻。她把肩胛骨微微往内收,像在无形的风里为白杏搭一只更紧的小帐篷,遮住那股寒冷的回涌。
江宁的状态很不好,不好到都开始在眼前走马灯了。
——作为留守家庭的姐姐,照顾弟弟妹妹,自己的作业都要在家务和弟弟妹妹的功课辅导中抽空写;作为班长,照顾班级里所有人的感受,尽量让所有人的声音被听到;以及后来与大家住在一起,她又成了那个可靠的室长姐姐,谁丢了饭卡,谁生了病,谁跟家里吵了架,谁夜里做噩梦,谁陷在恋爱里出不来。她都当成是自己该收拾的事。她似乎一直是那个最坚强的中流砥柱,不管遇到什么,她都能解决。
中流砥柱,柱若不抵,该如何?
“你——”第五遍的时候,江宁的声音开始嘶哑。她看见白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她来不及慌,只能更慢更稳地把句子收尾,“很,好。”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出冷汗,后背已经被冷汗布满,被风一吹,带来一阵战栗。
言灵是刀。刀可以作为武器对准敌人,在缺乏控制的时候也可能误伤自己。她的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炸裂声,像金属在风里相互摩擦。她知道,这就是“反噬”的边缘:言之不灵,则断。她一旦失去对这股力量的掌控,言灵会反过来攻击她。她要稳住。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白杏,她都要稳住。
脑子里“稳住、稳住、稳住”像鼓点一样敲。她想起家里某个夏天,一锅汤沸在灶上,她即使把火调小,汤还是要往外翻滚,她就把锅盖斜斜地搁着,让缝隙里的蒸汽呼呼往外跑。现在她也得给眼前这口情绪沸腾的锅,找一个缝跑跑气。
她紧闭双眼,忽然听见“咔嗒”一声。
不是外面的,是里面的。像是有人把她这口高压锅的气阀拿开。
是白杏!
白杏握紧了她的手,有白雾在他们周边弥漫。
“我很好。”白杏说。
不是简单的重复,是坚定的回答。是把江宁递出去的那句,原样送回来,再顺手把回环闭上。
于是那口熬炖着情绪的锅里翻滚的水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灭。火还在,水还热,但不再乱沸了。盖沿上的蒸汽不再急促地扑出,而是均匀地呼出。江宁的耳朵里那点摩擦声也消退,像有人轻轻抚平她的太阳穴,刺痛也逐渐退去。
言之灵已。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一旦吐出来,眼前的世界重新清晰。她也闻到了雪松的香气,随着风从树林里传出,就像白杏说的,淡但不可忽视。
“谢谢。”江宁说。
“该我谢谢你。”白杏回握了握,笑容有些虚弱,却透露着真心。
“我彻底疯了吧,”白杏忽然笑了一下,“我居然看见你哭了。”
江宁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上确实有湿痕。她没有擦。她把白杏的手握紧一点:“我也是人,哭不是很正常的吗。”
“你们两个……”唐宛红着眼,想笑又笑不太出来,“快要把人吓死。”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祁妙小声提醒。她恢复了平静,那亢奋的状态仿佛是错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抬眼看森林,眼里发亮,“我也闻到了那个味道。刚好现在天亮了,我们进林子吧。”
“我们先休整一下。”江宁立刻摇头,“我们先休息,等大家状态都恢复了再去。”
“你们都去休息吧,我来值班。”唐宛说,“我不困。”
“行,那两个小时后叫我们。”江宁看了看她。
唐宛点点头,把膝盖抱住,把下巴搁在上面,侧过脸,朝林子的方向望去。
她把背包翻出来,抽出几根伞绳和一块撕裂的雨披,沿着两棵树之间拉成一道简易的挡风墙。又把林地上干脆的断枝有规律地铺在周围。“有丧尸的话,踩上去会响。”她自言自语道。五人里她话最少,但做事最勤快。
几分钟后,雨披被固定妥当。风被分成两股,从边缘掠过去,今夜的寒意终是被削薄了些。
阳光逐渐强烈。风在树与树之间来回,像远方有人在呼吸。雪松香时有时无,不争不抢,却一直在。像是有人把一盏小灯放在林子深处,灯不亮不灭,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白杏把晶石放在膝上,用围巾的内侧垫着。她努力不去盯看,只把掌心的温度稳稳传过去。她不想让苏曼感觉到冷,即使现在苏曼只是一个晶石。
她忽然意识到,方才那句“你很好”不仅是在拽回她,也是给她了一个新的“安全绳”。以后只要她开始神志迷失,意识被迷雾笼罩,就可以用这句话把自己拉回来。她看向江宁,轻声说:“以后我们可以把它当作暗号吗?咱俩之间的暗号。”
“可以。”江宁点头,又补了一句,“你如果不回应,我就说一遍、两遍、三遍。。。直到说到我不能说为止。”
“嗯。”白杏答应得很快,但又后知后觉有些羞愧。到底是麻烦了江宁。
江宁把水壶递给祁妙,顺手也擦掉自己鼻翼边渗出的一点血丝。言灵过载后的代价来得比想象中更轻。
“睡吧。”她对自己说,也对另外两人说。
值守的第一个小时里,林子只剩下风与光的走动。唐宛靠着树,安静得像块石头。她本以为自己会胡思乱想,结果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悲伤都像被风吹平了。直到一个细碎的响声从雨披上方传来。叮叮当当的,轻微却清晰。她抬头,看见一串简陋的风铃挂在枝杈上:几个塑料瓶盖穿成一串,中间夹着一块薄薄的金属牌,随风轻撞。
她站起,踮脚,摘下风铃。金属牌上用记号笔写过字,水汽把墨痕洗得发花,只隐约能辨到“回家”的两个字。她沉默几秒,把风铃塞进背包最深的夹层里。
第二个小时里,她绕着他们布的“断枝圈”慢慢走了一圈,把响得不够脆的枝条换掉。她试着在树干上找到林中常见的方向标记,但一无所获。只有一道极浅的刀痕,角度奇怪,不像路标,也不像动物留下的磨擦。她想起白杏的“香气线”,又抬头看看林子深处。风从那里来,又像往那里去。
时间像沙子一样在指缝间下落。她回到原处,蹲下,把雨披的边角再压一压,确认结实。然后,她觉得该忙的事情都忙完了,才终于允许自己看一眼白杏膝上的晶石。光线恰好从叶间漏下一束,落在晶石上,亮了一下,又散开。她不知道那亮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她不打算告诉别人。她知道等天亮一点,大家就要出发了。她现在只需要在这一段空白的时间里守住大家,就行。
苏曼的灵魂晶石躺在她们中间,像在一条看不见的河上漂流。四个人把她围在中央,把这块地临时变成了一艘窄窄的船。船不会马上动。可她们知道,等光从树梢上落下来的时候,船会朝新的方向划去。
那个方向,会是答案,或者是另一道问题。
但至少,它是方向。
苏曼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