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苏曼。
自从来到这个丧尸末世,我的头就一直很痛,痛到时常不自知地昏过去。
这次昏迷后,我是被一声极轻的“为什么”唤醒的。
那声音细得像春芽顶破土时的一声轻响。但那声“为什么”落下时,我的耳边就像炸响了一道惊雷。我努力想睁开双眼,却发现并不需要通过眼睛,我就能“看”到周边360度的世界。
世界在我的感知中也变了。声音像是从厚棉被中传出,变得含糊不清。整个世界的颜色也变了,万物的边缘都抹上一层白霜,似在雾中般看不清。
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人影,但与现实世界不同的是,他们身体散发着不同颜色不同亮度的光芒,但却并不动作。有细碎的根须从他们的胸口垂下,扎进看不见的土层里。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他们是人形的树植。
我能分辨出那些光里混着情绪的温度:悔恨偏冷,喜悦稍暖,思念像一团忽明忽暗的微火。它们顺着根须缓慢流动,像地下水一样在某处汇集,又在某处消散。
这看似诡异的世界,却莫名让我放松了许多。连日来的由持续失温和不断头疼而造成的痛苦彻底消失。我待在白雾中,仿佛在温泉上随波漂流。我只感到了放松和沉沦。我的胸口也长出了同样的根须,他们不停地向下蔓延。
根须一路向下探,像在寻找可以落脚的石台。我试着“收一收”,它们便真的慢了些。我再“放一放”,它们又像被潮水托住,轻轻伸长。这里的规则很奇怪,像靠意念也像靠呼吸。
“睡吧。睡吧”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旋,我感到越来越舒服,身体越来越软,双眼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随着根须的生长,周围的白雾不断传来各种强烈的情感,喜悦的,悔恨的,悲痛的。他们沿着根须向上蔓延达到我的脑海,又将我的情感溶解其中之后一起离开。就像树的蒸腾,我感到我逐渐变得冷漠,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变化却无动于衷。曾经的回忆都像老旧的胶片,逐渐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我忽然意识到,如果任凭那些情绪穿流,我会被“冲淡”。我试着给根须打一小段“结”,把根须像绳子一样轻轻一绞。果然,情绪的水流被分出一道缓流,冲击瞬间减轻。
在被短暂的唤醒之后,我又想放任自己睡去。
突然,第二声“为什么”落下,包围着我的白雾像是潮水般涌动。冲击中,我的情感在这一刻又变得清晰。白杏的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她笑起来眼睛会弯,生气时眉心像扣了一个小小的钩。我几乎能闻到她围巾上洗衣粉晒过太阳的味道。那一瞬间,我知道我还在我自己这里。
是的,这是白杏的声音!这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们一起来到了丧尸世界,我却因为种种原因陷入昏迷了。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醒来?她们还好吗?白杏在问什么?
我强迫自己睁开双眼,试图保持清醒。理智逐渐回笼,白雾的活动也变得更加激烈。
如果说之前是温泉般柔和,现在就像风暴中的海洋一样不平静。我极力维持自己的稳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白雾移动。
我给自己数拍:四拍一吸气,四拍一呼气,如此往复。从第三轮开始,雾浪的节奏逐渐与我对上了几拍。七轮过后,节拍几乎完全重叠。我趁机把根须再打一个“结”,让自己像系在浅滩的小舟。
直到我来到一处类似于窗户的地方,白雾从这里涌出,我却像是被纱窗拦住的小虫。即使死死地被压在这里,依旧不能前进分毫。
不过幸运的是,我的视野不受阻碍。透过那个窗户,我看到了我自己的身体。
就在我看到的同时,一根锁链也从我的身体发出,死死地缠在我的腰上,想要把我往外拉去。在这两者的博弈之间,我感到仿佛要被拦腰勒断。
那条锁链不全是铁,更像由许多极细小的字组成。我盯了很久,才认出那些字全都是我的名字,写法各不相同:童年的铅笔体、考试时的匆忙体、后来发消息的简写。名字连成链,拉着我向回。
我今年难道命犯太岁吗?怎么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即将受伤的路上?
我全神贯注地抵挡着这两股力量,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外界。
所幸,在我彻底被冲散之前,白雾止住了向外的涌出,甚至有慢慢回收的趋势。我也终于分出了一丝精力关注“窗外”的白杏和江宁他们。
祁妙!天啊!我在祁妙身上看到了白雾世界中人形植物才有的根须。难道她也出事了?
与别人不同,她那几根细细的须被一个近乎透明的“壳”困住,像鸡蛋里的胚芽一样,向外伸的每一次都被弹回。壳上有极细的裂纹,感觉离彻底破碎就差一个轻微的敲击。
他们向基地外跑去,一路无话。尤其是唐宛,她抱着我的身体,神情是我没见过的悲痛。我真的很想告诉她,我现在没事,我还能看到她们,还能陪在她们身边。
不过我现在被困在这个世界里,对现实世界造不成任何影响。
白雾回收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的感受也越来越轻松。但同时我发现,这扇与现实相连的窗户也越来越小,最开始我能看见他们周边,然后只有车,最后只有唐宛的脸。
不行,我要想办法回去,至少我要告诉她们我在这。
我尝试用“声音”去敲窗,可这里的声音不是音波,更像温差。我把记忆里最清的“雪松香”往外推,像把一盏小小的香炉挪到窗边。第一次,香气只在我掌心打了个旋;第二次,它拂到网面就被散开;第三次,我先把根须上的“结”松一点,再呼出那口香。
终于,纱窗像被轻轻掀起了一角,一缕雪松香趁机飘出。
但我的力量还是太过微弱,在我想出任何其它办法之前,我的身体就破碎了。连接我们的锁链也同时断裂。这扇窗户彻底关闭了。
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颗晶莹的泪珠。
那股熟悉的泡温泉般的舒适又缠上了我。我的双脚变得沉重,我的眼睛又要睁不开了,我能感到过往的情绪似流水般从我体内流出。
不可以,我不能就这样被困在这里。我的小伙伴们冒着巨大的风险把我救出来,我不可以就这样放弃。
我开始努力在白雾中移动。越靠近人形树植,那股感受越强烈,我的情绪也流逝得越快。本来我还打算离他们近一点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见状,也只能绕着他们走。
我沿着一圈几乎不可见的“浅流”前行。那里像有一条被反复踩出的水路,雾薄一点、光也更平。路上浮着几块“漂叶”,其实是一些尚未完全散去的念头:一张发黄的小票、一枚失去刻字的戒圈、几粒玻璃珠。我尽量绕过他们它们。但是在靠近的瞬间,它们还是有所感应的般的轻微震颤,像路上陌生人互说“借过”。
林心就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出现。人形树植在这里大部分情况下分布均匀。但在我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块空地。半环的石墙,残破的祭台,周围一棵树都没有。为了减缓情绪流逝,我顾不上检查,飞快地向那里冲去。
空地像是被谁从雾里扣出来的一块缺口,风绕着边缘打圈,像有人在低声数数。我踏上去时,脚下的雾竟短暂地“落地”,像凝成了一层轻薄的霜。
上天果然是眷顾我的。
但等我一踏上这祭台般,破碎的铁链又突然再次重新出现,连接现实的窗户也出现在这空地上空。
我又看到了她们。我看到了,唐宛在哭。
这一瞬间,浓烈的不明的情感在我心中爆发,雪松的香从我心口炸开,像月光冲出云隙,又像微风抚过麦田,在林中泛起一片白色的波澜。
锁链的字闪了一下,像是被擦得更亮了。那些写着我名字的笔画重新勾连,紧了紧又松一松,给了我恰到好处的拉力:不至于被拖回去,也不至于完全散开。
轻。
我忽然变得极轻,轻到能飘起来。锁链打开的窗户依旧拦下了我,但那股雪松的香味却并没有被阻拦,它们毫无障碍地穿了出去,顺着风钻进白杏的鼻翼。
她抬起头,隔着窗户看向了我!她嗅到了我!
我试着出声。一次,两次,声音都被封锁在白雾中,穿不到外面。第三次,江宁把手按在白杏肩上,吐出一个极轻的:“你能听到更多。”白杏的身体在我眼中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白杏?!”我同时大声呐喊:“我在。”
她听见了!但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我们之间的联系又在减弱,似乎这一处错漏被发现了,于是这个世界开始自动修复。时间紧急,我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之后,就将话题转移到祁妙身上。
和雾界中的其他人形树植以及我不同,她的根须被限制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仿佛在一个蛋壳里。
壳的内壁写着许多不完整的“门”字,像被孩子用粉笔匆忙画过。有的少一撇,有的缺一竖。每一个未完成的笔画,都对应她呼吸的一次停顿。
雪松的味道逐渐减弱,我要想办法保持和他们的联系。
我抬头看向还未消失的连接现实的窗户。它目前还很稳定。
我想到一个更“笨”的办法。把香气折成节律,打进节拍,像摩斯密码。
第一束:我在。
第二束:找门。
第三束:等我。
第四束:别怕。
就在我把第三束推出去时,空地的边缘微微一颤,像回应,也像提醒。林心之处更安全,但也更“薄”,任何不稳的动作都可能把这层薄像窗纸一样捅破。
我收了力,把剩下的话改成更慢的节奏。远处那些“树人”的光影也安静下来,只有一小团像孩子一样的光靠近我,停在不远处。它没有脸,只有一圈柔软的亮。它伸出一根极细的“枝条”,碰了碰我的根须,像在打招呼。
“你迷路了吗?”我问。
它没有回答,但我忽然涌上一阵委屈到想哭的情绪。不是我的,是它的。
“跟着往这边走,别进深处。”我把这句话折成一缕更暖的气,轻轻推给它。
那小团光绕着空地慢慢走了一圈,像真的听懂了,渐渐退远,融进更平稳的雾团里。
我松了一口气。我好像在这里也并非全然无能为力。不想把所有问题都一直拖下去,这件小事就该在这里,画一个句号。
我重新面向那扇窗。白杏他们仰着脸,我看不见表情,却能辨出每个人的“光亮”:江宁是稳稳的白,像折得整齐的纱;唐宛是厚厚的青,安静沉稳;祁妙是亮亮的银,线条锋利,明明灭灭。
“再等我一点点。”我说。
“嗯。”我听见白杏在很远的地方回答。
我把锁链在腰侧又绕了一匝,打了一个更牢的“活结”。如果下一刻我必须离开这个“窗”,至少这根结能让我再回到这里。回到林心、回到她们能听见的地方。
我最后一次往外推香:两束,间隔很长。意思很简单。“等我”,“别怕”。窗外的风把它们接走,像把两盏极小的灯飘飘摇摇去向它们该去的位置。
然后,我把脚下的雾轻轻抹平,用指尖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你很好”。
雾面一合,字就消散了。
空地边缘的风忽然停了一秒,又继续流动。我听见极远处有水声。那不是海涛的拍打声,而是更像“河”的那种低低的、持续不断的翻滚向前的声响。
它不急不躁,像在等我们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