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他们的皮卡没有被动过手脚。
一出了基地,他们就迅速上了车,飞快向外驶去,经由海边高速公路,最后停在一片林子边缘。
一路上,远海的腥味像被长风拧成一道细绳,沿着公路追着车尾跑。仪表盘背光昏黄,发动机的嗡鸣压在每个人的胸腔里,谁都没开口。偶有碎石崩起,敲在底盘上,像为她们的逃离敲响鼓点。直到林线在前挡风玻璃里缓慢拉开,车子才像喘尽了气一般收了声。
江宁和白杏一下车就在周围走了一圈,确认后面没有追踪,周围也没什么危险的生物。
林子边缘有一座半塌的泵房,墙角的通风管被风吹得呜呜作响。那种带着铁锈味的空洞的响声,像是有人在远处吹冷号。风一停,声也顿住,连回声都没有,仿佛刚才的响动只是一时的错觉。江宁偏头停了两秒,再次张望了一会,才收回目光。
“没追上来。”江宁低声,“梁队……应该是放过我们了。”
她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说是放过,其实她们又有什么只得被追的。像是梁队说的,出去了又能去哪呢。“这种被人拿在手里掂量轻重的感觉,让她喉咙里起了一阵铁锈味。
确认暂时安全后,唐宛脱下外套在下面垫着,苏曼被放到上面,靠着一棵树坐着。
其他人也顺势围坐在苏曼身旁。大家背靠树干,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往下滑。
树皮粗糙的纹理硌得背脊生疼,苔衣里也带着夜露的凉意。众人疲惫得,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
“刚才类似于言灵的能力是你的新能力吗?”唐宛先打破沉默,向江宁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
“是的。我在进入基地的时候就感觉到我能力的提升了。你还记得我们进入基地的时候面对的阿溯的盘问吗?那个时候我就发现我好像能稍微用语言控制他了。刚刚情况危急,我像是又被推了一把,能力有所提升。不过,刚说出第一个字就觉得精疲力竭。最后还是靠着白杏唤来的白雾,我才勉强把后面的几个字说完。”
江宁罕见地说了很多。她说“精疲力竭”时,指尖还在轻轻发抖。像是是后怕,也像是过载后的失控。言灵像一柄无把儿的刀,握得越稳,手上的伤口越细也越深。
“刚才那场白雾是你觉醒的新能力吗?”祁妙朝白杏挤了下眼。
“应该是的。”白杏抬眼,眼里还留着波光,“我的五感这几天一直在增强,就在刚刚情况危急的时候,我突然之间就发现我能链接上了很多人。然后那些问题也不是我想问的,是我链接上的那些人的情绪好像通过我被释放出来了。非要说的话,我觉得是我和他们情感共鸣了或者说情绪共振了。”
“共振?”祁妙立刻接上,像抓住了这个词,“对,如果频率对上的话,能量就可以被放大。要是我们知道怎么采集人群情绪频段的话,我就可以做个类似的装置作为武器,我们之后也不会如此被动了。我看看我的工具包里面有没有什么能用得上的。哎,我的工具包呢?”
祁妙烦躁地摇头,语速一下飙起来,“我的工具包丢了!可能在基地门那儿,或者在我们睡觉的地方被人偷了。里面还有我手工制作的工具。算了算了,没有工具我也能徒手做出来。只需要——”
她越说音调越高,眼睛在黑暗里泛亮,浑身散发着不自然的亢奋。
“冷静!”江宁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出了言灵。医生果然无论在哪里都是必须的,江宁苦中作乐地想到。
祁妙稍微安静下来了,但还是坐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我要怎么找到情绪频率呢?用什么设备呢?——”
众人担忧地看着祁妙。唐宛探过身子摸摸祁妙的额头,虽然她什么也没摸出来,但总觉得这样做一下比较安心。
白杏把半温的暖壶抱在怀里,捧出一点余温,透过毛线袖口递到祁妙掌心。那点温度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让祁妙的身体温度从冰冷慢慢回弹。
“先把手暖起来。”白杏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身体超过极限后,力气都被泄掉的那种疲惫。
林子里除了风声呼啸,并没多少其他声音。日出将至,此时甚至连虫子都安静下来。小队所在的地方,只留下祁妙的念叨声和大家的呼吸声。
泵房那头的通风管偶尔“呜”一声,像提醒他们:风还在,人却先空了半截。
江宁起身,过去看了看。门板歪斜,里头有一只被夹坏的旧捕兽夹,锈蚀得看起来已经有点发脆。她把夹子踢到一边,又从墙上撕下一条铝箔保温毯。这可能是某个广告商的慈善捐赠。一面印着大幅的广告,另一面印着模糊的逃生指南。回到树下,她把保温毯平展盖在苏曼腿上,层层包好,再用唐宛的外套压住边。
“能挡一点风。”她说。虽然谁都知道,这点热度,根本不够。
突然,坐在苏曼两侧的白杏和唐宛神色一僵。仿佛过了很久,唐宛才下定决心,轻轻探了探苏曼的鼻息,然后又去试了试她的劲动脉。
最后她抬头,声音很平静:“没有气息了。”
四个人像同时在台阶上踩空,失重感瞬间让大家眩晕。唐宛又按了按,按完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发麻。她把手背在背后,像是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孩子,本能地想先藏起来。
他们安静了很久,很久,连祁妙都从那奇怪的状态恢复了过来。
“怎么会这么快……”祁妙喃喃,“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不是刚才。”江宁冷静地继续这个话题,“我们拖了很久。从隔离开始,苏曼就几乎昏迷了。她早就……”
“如果当时——”
“要是早点——”
“你为什么不——”
“我为什么没——”
“梁队他——”
这些句子在空气里打转,但没人真的说出口,众人之间就像此刻的林子一样,陷入寂静。
白杏把额头轻轻抵在膝盖上,脑海里闪过最琐碎的一幕:寝室里她从食堂外带的那锅番茄面,苏曼把碗端稳,说“好烫”,又忍不住吹一口气偷喝。那口气此刻也吹不热任何东西。
江宁想起又一次夜里去医院的时候,抬头看见的走廊灯。那是一种始终不肯全亮的白,病房门缝里出来的呼吸声长长短短。她的人生经历了很多离别,所以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学会了如何面对。可现在在林子边,她忽然发现,有些离别没有仪式,没有唢呐,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
唐宛把保温毯又往上提了一寸,明知无用,但还是不断上提。她不怎么擅长说话,于是只是用动作一遍遍地把无话可说重复给自己看。
祁妙抬起手,隔空比划心肺复苏的按压位置。她当然知道对失温到这个程度的人,最佳窗口已过,但大脑的理性和手的控制不住的冲动在彼此彼此较劲。最后她放下手,指尖在空中停着,不断地无意识地抽动。
“那,接下来呢?”白杏艰难开口,“我们要怎么办?要举行葬礼吗?至少也要挖个坑让她入土为安吧。然后我们怎么办呢……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说到这里,白杏眼眶红了。连日的压力终于几乎要再次把她压垮。
“别急着挖。”江宁摇头,“先等等。”她看向林子深处,像是在等一阵风把什么话带了回来。
泵房的通风口又“呜——”了一声,忽然陡然一停。风口停,人却空。四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把这句晦气话说出来。
“我们可以做很多事啊。”祁妙忽然站起来,双手向上一举,“我可以改装——我可以试——”
“冷静。”江宁的声音压低了一点。
“我很冷静啊。”祁妙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亢奋得瘆人,“我从来没这么清醒。我现在脑子像超级电脑一样快。我感觉只要有工具——”
就在这时,风起来了。先是草叶被割碎的味道,随后是一缕很淡的木香:干净、冷静,像雪夜壁炉里传出的木头燃烧的香气。
白杏猛地抬头。
“闻到了吗?”她几乎是失语地问。
江宁摇头。唐宛也摇。祁妙怔着,像不确定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雪松。”白杏低声,“是苏曼的雪松香。”
苏曼安静地躺着,香味却不是从她身上起的。
那味道从林子深处一点点渗出来,逐渐变得强烈。
“她在叫我们。”白杏喃喃。
没人回答。风又吹了一遍,雪松的味道更加清冽。
江宁把掌心扣在地上,土壤的细沙从指缝里挤过去。她像是在祈祷,她也像是在确认。用这种粗糙的质感,磨砺手掌,来确认这一刻是清醒的、真实的、被记住的。
突然,就在那一瞬间,苏曼的身体就像陶瓷一样碎成一片片。
裂纹先从眼角极小的一点发起,像干涸河床最细的支流,蜿蜒到颧骨、锁骨,再到指尖。那些碎片不是血肉的颜色,而是半透明的乳白,边缘反着一线冷光。
晚风突然变大,带着苏曼身体的碎片向树林刮去。
碎片在空中互相轻碰,发出极浅的一连串“铃”声。那种声音的质感并非金属,而是更靠近玻璃的嗡鸣。白杏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口气会把它们吹散。
但它们还是散了,不可避免地,无可挽回地,散了。
很快,地上就只剩一块晶莹剔透的钻石状晶体。
那块晶体安静地躺着,像一枚被潮水退回岸上的心。唐宛俯身,颤着手把它拾起,又放回保温毯中间。她没敢贴着胸口放着,只把它捧放在腿上。江宁在一旁数自己的脉搏,从二十倒数到一,再从一数回到二十,像把自己从一个深井里往上拽。祁妙看着晶体,喉结滚了滚,终于把那些“我可以……我能……”咽回去,换成一句最不擅长的:“对不起。”
太阳缓慢升起,树林里的黑暗被驱逐,仿佛旧友张开双臂欢迎她们。
泵房的风口再没响起。风依旧在。四个人围坐在晶体周围,谁都没有先站起来。短短一夜,她们脱离了一个地方,又失去一个人。风停在树梢,人空在心口。
“走吧,”很久之后,江宁开口,“等光再亮一点,我们把这片地方的位置记住。”她看向幽暗的林子,“她的气息让我们跟过去。可,不是现在。”
白杏点头,用指尖把地面的落叶拨出一个小小的圈,把晶体安安稳稳地放在圈心片刻,又重新捧起。那是她们临时的仪式,没有言语,也没有观众。
当她们起身时,树影在地上缓缓挪移,像是往前一步,又像是退后一寸。谁都知道,下一步会走进更深的地方。但此刻,她们只是把风停与人空,折成一张薄纸,夹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