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好:先各自去歇一会儿,凌晨三点半出发,把苏曼救出来。
说好归说好,谁也没真睡着。末世里,想睡踏实不太现实。基地里人声低低的,像一直没停过。像一条埋在钢筋水泥里的暗河,时断时续。
白杏躺在分到的地铺上,闭着眼也不安生。她这阵子五感变得更灵,整个世界在她的感知中像提高了分辨度:汗味、消毒水味、铁锈味、旧木料的粉末味,一层层往鼻腔里钻;远处的脚步、低语、金属轻响,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却也不算清醒,就这么半睡半醒地想起家。她把手背搭在眼上,指缝间渗出模糊的天光。耳边,走廊尽头的风口在轻微地喘。
她家境普通,父亲是老师,母亲是医生。他们虽然很爱白杏,但因为工作繁忙,大部分情况下对她还是放养。所以从小白杏就是自己照顾自己,她从七八岁开始就会给自己做一些简单的食物了。后来经过几年的锻炼,到了上大学的时候,已经算是半个大厨了。即使是在简陋的宿舍环境下,也能时不时给大家加个餐。
在大学,和现在的室友们一起上课、一起食堂吃饭,一起周末外出觅食。大学的宿舍生活给了她全新的感受。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宿舍人际关系太近,这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有时甚至会感到有些窒息。但白杏其实很享受这个过程。之前回家都是一个人,再加上父母工作繁忙,也没有同意她养宠物的提议,多少会觉得有些孤单。但现在几乎一直有人陪着自己,她感觉安心许多。那份热闹像一盏常亮的小灯,照在她心口,一直照亮和温暖着她。
若不是这场末日骤然而至,她多半会把这种简单的欢喜一直埋在心里直到毕业。
想到“丧尸世界”四个字,她的心忽地一紧,思绪像被猛地拉回现实。
三点半到了。
墙角老钟的分针抖了一下,黑影里轻响一声。
他们互相打了个眼色,行动开始。
屋内的唐宛把苏曼从被子里挖出,背在背上。她将事先准备好的布条绑好,绕到了苏曼膝盖后,从前到后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样苏曼就被稳稳地固定在她背上。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之后往外走去。走廊里应急灯一明一暗,地面积着潮汽,鞋底摩过会发出细小的粘连声。唐宛的脚步很稳,起落之间尽量不发出声响。苏曼的头靠在她的肩窝附近,发丝贴在她的侧颈。她体温极低,唐宛感觉自己像是背着一块人形的冰。
白天时守在屋外的志愿者已经离开,这大大方便了几人的行动。
屋外,江宁站在最前,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沿着墙壁向右,去往安全通道。
这一路都极其顺利,直到他们来到建筑外,梁队正在那里等着他们。他没叫手下围上来,甚至让人退远一些。夜风卷着海腥味从消波块那边吹来,把人影吹得忽长忽短。
“规矩就是规矩,为了人类的未来,她的命现在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他开口,语气平静,却不容质疑。
江宁拱手:“我理解,但恕难从命。”她喉咙发干,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她知道再开口,每一个字都要耗损体力。
“是你们要硬闯,这就别怪我。”梁队道,“但还是那句话,你们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现在出了基地,真的能活下去吗。”
话没说完,唐宛已经把苏曼递给白杏,然后猛冲出去了。
梁队叹气:“那就别怪我了。”
唐宛的速度很快,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直直地向梁队攻去——却被梁队一只手稳稳挡住。唐宛感觉自己就像打在了一堵实心土墙上。
梁队反手扣住她手腕,准备借力向地上打去。
“慢。”江宁吐出一个字。
梁队的动作像被按了慢放键,迟了一拍。唐宛抽回自己的拳头,趁机后撤脱身。
梁队眉角一挑:这又是什么新得能力?在这群人进入基地的时候,梁队就觉得很违和。他们的气质太干净无害,对这个世界也太无知了点。末世虽然很多年了,但人类对异能和丧尸的研究并不透彻。介于他们得特殊能力,这群人今天必须得留下!
余光里,他看到祁妙已经蹲在门边撬锁,动作利落。他示意手下,大家围了上来。
唐宛深吸一口气,再次冲上去。江宁这回补了一个字:“增。”
唐宛像多了半身的力,撞上去更重了些——但仍旧被梁队单手拦住。江宁还来不及再说,唐宛就被甩开,整个人砸向江宁,两人一同摔倒,滚向祁妙,把她也带倒,压在身下。落地那一下,脚下的地面像忽然软了半寸,又恢复如常,没人在意这小小的异样。空气里有股更冷的涌动,江宁强行压下疑惑。
祁妙从身下爬出来,余波震得她又晃着滚了两步但很快她又猫回门边。她身上都是伤,看着胸似乎也有些塌陷。但她动作却反而更快、更稳,像把疼痛都甩在了身后。
白杏站在原地,眼睛一刻也没从朋友身上移开。唐宛手肘擦破皮,江宁唇边挂了血,祁妙指尖都红了,身边的苏曼呼吸轻得像随时会断。她的五感把这一切全放大了:血腥味、汗味、伙伴们粗重的喘息声,全都钻进她脑子里。
她突然撑不住了。
“为什么?”白杏低声说,声音逐渐变大。
“为什么不能好好在一起?”
“为什么非要末世?”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辛苦?”
她一遍遍地问。声音不大,却像在每个人心里敲了一下。守夜的、围观的、巡逻的,甚至梁队,瞬间都有那么一刻分神。
冷雾无声无息地从地面冒出来,像一层薄白纱铺开。雾里隐约出现了人影,看不清楚的五官,动作也不胜协调。它们重复着白杏的问题,跟着问:
“为什么?”
雾更浓了,像潮水没过脚背。有人看见厨房里的白瓷碗,汤面上漂着葱花和一圈香油;有人听见孩子学走路“笃笃”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一步一步踩来;也有人在雾里看见自家窗台上的绿萝,叶片亮得像新擦的铜。都是些末世前最平凡不过的场景。
“为什么”
这一问带着回声,回声又带着回声,像一股从四面涌过来的潮水。梁队带领的人都被自己心里的“为什么”牵住了。有人想到没说出口的道歉,有人想到来不及的拥抱,也有人只是突然想起家常饭的味道,然后鼻子一酸。
梁队眼前闪过的是一张B超图,他记得那是末世第一年,报告上写着“胎心不稳”,他在走廊里捏着报告单,怎么都不敢推开门。雾里有人对他说“没事的”,声音像他妻子,又像他自己。
梁队也愣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温暖的海上随波逐流,过往的事一件件浮现在他眼前。但他毕竟经验丰富,并没有沉湎在回忆里多久,几秒后就有回复清明的征兆。
但就这几秒,已经足够了。
江宁看见白杏在雾潮里迈出了一步,雾般的潮水在她脚边微微分开,众人急忙跟上。
“静。”江宁吐出第二个字。
这一字落下,即使是梁队也像被按了暂停:众人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从刚刚的回忆陷入了思绪停滞的呆滞。
“妙妙。”江宁压低声音。
祁妙终于把锁解开,她把工具装进口袋,推开铁门。
江宁撑地起身,冲在最前面。唐宛朝白杏点点头,背起苏曼,顺便试探她的呼吸。虽然还有,但很微弱。
“蔽。”第三个字落下,像给他们披上一层灰色斗篷。加上白雾的遮盖,他们与奇怪的白影融为一体。
众人侧身挤出门缝。门外的风一灌进来,夜气很凉,带着海腥味。
白杏最后一个出去,她回头看了一眼:雾在慢慢往回收,人影也淡了下去,像是随着潮水逝去。
他们沿着墙根贴行,跨过一处排水沟的铁栅,铁片轻颤的声音被“静”压在地底;拐过垃圾箱的阴影时,一盏探照灯扫来又移开,像迟疑的目光。
没人注意到阴影里多了四个人和一个被布条牢牢固定的人。坡道就在前方,皮卡停在坡脚的黑影里,像一只蜷伏的兽。江宁摸到车门,先松手刹,再让车顺着坡道慢慢溜动,轮胎碾过细砂,发出干涩的摩擦声。车厢里还留着他们白天遗落的旧毯和一个半温的暖壶,金属碰击微响,像一只小心跳。
不知为何,她鼻尖发酸。
下一瞬,白雾彻底消散,所有的声音都重新回归,昏暗的灯光也重新照亮了这一小片区域。
梁队像被谁拍了一下背,整个人回神。掌心里全是汗。他下意识看向栅栏外——空的。
手下的人也陆续清醒过来,彼此对视,一时不知刚才自己在想什么。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好像看见了我妈妈。”有人嘀咕。
“我也看到了我妻子。”另一个接话,但谁都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队没解释。他走到门口,用指背摸了摸门边,能摸到被撬动过的痕迹——利索、干净、几乎无声。他把手背在身后,脊背微微发凉。那种凉不是夜风带来的,而是对未知的本能警觉。他呼出一口长气,准备回去写这次行动的分析报告。这个五人小队,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他必须要让其他管理人员甚至别的基地知道这件事。
远处海面像翻了一下身,暗浪拍在消波块上,发出低沉的一声,像是整座基地不知道来自何处的回响。远处的制高点上,一抹红点短暂亮起,又迅速隐去。江宁倏地回头,却只看见更深的一团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