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玩笑,总在人最满怀希望时,带着最冰冷的恶意悄然降临。回到春晖福利院后,陆青一边按部就班地预习高中课程,一边怀揣着微弱的希冀,关注着“青云梯计划”的最终消息。
陆青憧憬着广深市那所顶级高中窗明几净的教室,憧憬着那里浩瀚如海的藏书,憧憬着一条真正通往科学殿堂的康庄大道。
这天,陈伯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凝重,他告诉陆青,广深市一中的最终录取名单已经在网络上公示了。
陆青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他颤抖着手,打开了陈伯办公室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电脑。网速很慢,页面一点点加载出来,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屏幕,一行一行,如同扫描般往下寻找自己的名字。
“江一鸣… 韩龙… 赵雅欣…”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滑过眼底。他的心跳如同失控的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直至光标拖拽到名单的最末尾,那仅有的十个名字全部浏览完毕……没有。没有“陆青”这两个字。
屏幕上冰冷的光反射在他骤然失血的脸上,如同晴天霹雳,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劈得粉碎。他没有被录取。那个他用尽心血、几乎燃烧自己去攀爬的“青云梯”,在最后一步,在他眼前轰然断裂。
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僵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屏幕,失去了所有神采。
站在一旁的谢莹老师看到结果,只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他单薄得硌手的肩膀,声音带着无奈:“陆青,别太难过了……你……你已经尽力了,对得起自己了。”
道理谁都懂。“青云梯”竞争的惨烈程度,他们早有心理准备。
但当失败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摆在面前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依旧能轻易击穿所有预设的防线。
陆青低下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一串串地往下掉,砸在陈旧的书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责漩涡,反复咀嚼着面试的每一个细节,认定一定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才与这唯一的机会失之交臂。
回到福利院那些熟悉的环境里,陆青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陈伯和刘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能用最朴素的话语安慰他:“孩子,没关系,一次考试代表不了什么,你的人生还长,有无限可能!”
直到市中考状元的喜讯传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块石子,才稍稍打破了这份凝滞的悲伤。陆青看着自己的成绩单,那傲视全市的分数证明了他的实力并未消失。
他强迫自己重新振作,将那些被翻烂的高中预习课本再次摊开,试图用知识的海洋麻痹内心的痛楚。
就在他以为生活将沿着另一条既定的轨道(进入市重点高中,备战高考)前行时,一个来自罗云睿的电话,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他看似平静的世界里。
“陆青!我……我告诉你件事,你听了千万别激动!”罗云睿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和愤怒,“我怀疑……你的那个‘青云梯’名额……可能……可能是被人顶了!”
陆青握着电话听筒的手瞬间冰冷刺骨,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冷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谁?”
罗云睿知道事情轻重,没敢提具体人名,只是急促地说:“是我爸前两天被人请去喝什么升学酒,庆祝他家孩子考上了重点高中!我偷听到他们提了一嘴什么青云梯、广深一中!”
“陆青,咱们春城市笔试就你一个人进了面试!你都没接到通知,谁能去、谁会跑去广深一中那么远的地方念书?!这里面肯定有鬼!”
后面罗云睿还说了些什么,陆青已经听不清了。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瞬间席卷全身,随即,又被一股更猛烈、更炽热的、足以燎原的怒火彻底取代!
他辛苦攀爬,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尊严和希望才触手可及的梯子,眼看就要登顶,却被人从暗处一脚狠狠踹开!而顶替他爬上去的,很可能是一个连笔试都无法通过的、依仗家世的纨绔!
极致的愤怒之下,是极致的冰冷与理智。陆青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向罗云睿道谢:“云睿,谢谢你。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他知道罗云睿透露这个消息冒着风险。
“你放心,我绝不会泄露是你告诉我的。”
电话那头的罗云睿似乎也松了口气,随即又愤愤不平地大肆谴责:“妈的!这种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就为所欲为的纨绔子弟,真他妈恶心!陆青,在学习上,我就佩服过你这位狠人!兄弟之间不说这些!以后你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挂断电话,福利院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陆青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
只有那双总是低垂、显得过分沉静的眼睛,此刻却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近乎毁灭性的黑色风暴。
他想起了赵刚肆无忌惮的拳头,想起了马国富贪婪克扣的嘴脸,想起了王文柏披着师者外衣的龌龊……现在,又来了一个更能只手遮天、甚至不知道具体是谁的“权贵”!
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流咆哮,几乎要将他从内到外彻底烧穿!但越是如此,他的大脑反而越发的冰冷、清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高速运转。
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除了这条命,他一无所有。
而“青云梯”的名额,就是他用自己的命、用自己的全部未来拼来的,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钥匙!谁想夺走它,他就跟谁拼命!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也要把那个藏在暗处的掠夺者揪出来,把他从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拉下马,撕下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具!
陆青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整天没有出来。他对着那台老旧电脑,一遍遍刷新、比对广深市一中最终公示的录取名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终于,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置,他看到了那个名字——张廷皓。一个在春城市历次联考中排名中游、绝对不可能通过“青云梯”变态难度笔试的名字!
花费了足足一晚上,一个严密的、破釜沉舟的应对之策,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清晰无比。
第二天清晨,他推开房门,眼底带着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找到陈伯,将打印出来的录取名单截图、自己的笔试成绩单、面试通知、市中考状元成绩单,所有能证明他成绩和资格的材料,整齐地摊在陈伯面前,详细说明了名额极可能被顶替的情况。
陈伯看着那些铁证如山的材料,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刘姨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
陆青的声音异常冷静:“陈伯,一旦我们决定要把名额拿回来,对方肯定会知道,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威胁我们,阻止我们。您……怎么看?”
陈伯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久违的锐利与怒火:“现在是新社会!是法制社会!他们难不成还敢把福利院炸了不成?!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追责到底!”
“陆青你放心,陈伯虽然老了,但还有把硬骨头!我现在就去联系几个昔日的老战友!他们要是敢动福利院的孩子们一根汗毛,我豁出这条老命,也绝不会放过这些畜生!”
面对陈伯毫无保留的、如同父辈般的支持,陆青心中暖流涌动,但头脑依旧清醒。他条理清晰地开始部署:“陈伯,谢谢您!现在,敌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察觉。我们要快,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先后联系了班主任李雯菁、校长李立军,以及刚刚返回市里的培训老师谢莹,当面告知了前因后果,希望能获得他们的帮助。
起初,三人听闻竟然发生了如此恶劣的顶替事件,均是怒不可遏。李立军校长更是拍着胸脯表示:“岂有此理!陆青,你放心,学校一定为你做主!我这就打电话去问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然而,当他接连拨出几个电话后,脸上的愤怒逐渐被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取代。电话要么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要么对方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更有甚者,直接劝他“顾全大局”、“不要再深究此事”。这分明是早就知情,并且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乃至整个学校都蒙在鼓里!
一连两天,李校长四处碰壁,甚至连他试图联系相熟的本地媒体发布的报道,都被人以各种理由强行压下。春晖福利院也开始接到一些匿名的恐吓电话,语气嚣张。
陆青看着李校长日渐憔悴、在电话里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与人沟通时,他的心,一点点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他神色平静地走进校长办公室,对着焦头烂额的李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李校长,由衷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谢谢您。”然后,他直起身,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晚。在一条僻静的巷口,几个身材壮硕、面色不善的男人拦住了陆青的去路。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疤,眼神凶狠。
“小子,听说你最近不太安分?”刀疤脸语气阴冷,“有些人,不是你这种没爹没妈的野孩子能惹得起的。识相点,乖乖认命,回去读你的市重点,大家相安无事。再闹下去……”
他凑近一步,带着烟臭的呼吸喷在陆青脸上,“小心哪天出门,被车撞死,或者失足掉进河里,那可就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若是以前,面对如此直白的死亡威胁,陆青或许会恐惧。但经历过赵刚等人长期的霸凌,目睹过更黑暗的人心,他对此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抵抗力。他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方只是在谈论天气。
刀疤脸见他如此“镇定”,以为他被吓傻了,或是彻底放弃了,冷哼一声,转身就准备走人。
就在这时,陆青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我只想弄清楚,背后操作这一切的,到底是谁?事到如今,我不想再做个糊涂鬼。起码,让我知道我的敌人是谁?”
刀疤脸猛地回头,像是被激怒了,一把揪住陆青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狠狠抵在粗糙的墙壁上,破口大骂:“操!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打听?!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陆青的后背被撞得生疼,但他依旧睁着眼睛,直视着对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你他妈放屁!”刀疤脸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觉得受到了蔑视,“老子会不知道?!是张副市长!张副市长家的公子!听清楚了吗?!张副市长!春城市的二把手!弄死你,再让那个破孤儿院办不下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再他妈不知死活,老子让你死无全尸!”
闻言,陆青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低低地、继而控制不住地嗤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瘆人。
刀疤脸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以为他终究是经受不住恐吓,精神失常了,恶狠狠地又警告了几句“再闹下去也没用”,自讨无趣地啐了他一口,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他们忽略了,在陆青垂下眼眸的瞬间,那里面没有半分恐惧与退缩,只有一片幽深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冰冷。那是一种超越了愤怒的、平静到极致的可怕,带着一种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甚至恢复了一丝血色,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平静地离开了现场。
他没有回福利院,而是辗转找到了记者姜念晴。对于陆青的来意,苏念晴心知肚明,她脸上带着深深的无奈和歉意:“陆青,对不起……这件事,已经彻底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对方在春城市的力量……可以说是只手遮天。我写的所有相关新闻稿,根本发不出去,直接被上面压下来了。”
对此,陆青并不意外。他平静地说明来意:“姜姐姐,谢谢您。我这次来,是想问问您,是否在广深市……有认识的、敢于说话的新闻记者?”
苏念晴立刻意识到了陆青的打算,有些意外于这个少年的决绝和胆识,但她没有犹豫,冒着风险推荐了一位:“我大学时认识一位师兄,姓许,叫许立言。现在在广深市一家影响力不小的媒体工作。他以敢言、犀利著称,当年曾经顶着□□的死亡威胁,毅然报道了一所高中的烂尾楼事件,一战成名。这是他现在的联系方式。”
当天下午,陆青就回到福利院,拿出了自己多年积攒的全部奖学金和微薄积蓄,买了一张最快开往广深市的火车票。陈伯担忧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陆青!你……你想干什么?别冲动!千万别做傻事!”
“冲动?”陆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得毫无笑意的弧度,“陈伯,我不会冲动。”他的眼神坚定如铁,“我要去广深市。现在。”
他没有解释更多,没有描绘他脑海中那个疯狂而周密的计划。他只是背起那个装着所有证据复印件的旧书包,拿着东拼西凑的路费。
在陈伯和刘姨忧心如焚的目光中,再次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踏上了这条布满荆棘、前途未卜的维权之路。
车窗外的景物再次飞速后退,这一次,他的心中没有了新奇与憧憬,只有一片冰冷的荒原,和荒原中心,那簇名为“公正”的、誓不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