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深市的喧嚣与春城截然不同,它更密集,更急促,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冰冷。高楼投下的阴影切割着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仿佛都被无形的手推着向前。
陆青无暇感受这座梦想之城的繁华,他背着那个装着全部希望和证据的旧书包,如同一个孤绝的战士,按照苏念晴记者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许立言记者工作的那栋不算起眼的写字楼。
在一间堆满资料、略显凌乱的办公室里,陆青见到了许立言。他大约三十出头,头发有些蓬乱,穿着随意的格子衬衫,眼神却锐利如鹰,透着一股刨根问底的执拗。
陆青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青云梯”笔试面试,到发现名单被顶替,再到春城市遭遇的威胁,条理清晰地陈述了一遍。最后,他直视着许立言的眼睛,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
“许记者,这就是全部经过。我想请问您,是否愿意,或者说,是否敢冒着可能存在的职业风险,曝光这件事?如果您觉得太过困难,或者有顾虑,我完全理解,我会再去寻找其他途径。”
许立言没有说话,他接过陆青递来的那厚厚一叠材料,低头飞快地翻阅起来。
当看到陆青那远超录取线的优异笔试成绩、盖着红章的面试通知、市中考状元的辉煌战绩,以及与张廷皓那平平无奇背景形成鲜明对比的资料。
特别是看到那几张拍摄角度隐蔽、却清晰记录下陌生壮汉在福利院附近逡巡、眼神不善的照片时,他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手指在照片上重重敲了敲。
“证据很扎实,情况也很清楚。”许立言抬起头,目光沉凝,“但是,陆青,你得明白,对方是春城市的实权人物,手眼通天。这种稿子,就算我写了,在本地很可能发不出来,很容易在审查环节就被直接压下去。”
他没有选择将这件事作为独家新闻报道——尽管这无疑是一个能引发巨大轰动的重磅新闻。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更务实也更冒险的决定。
他将陆青的情况说明、笔试面试成绩证明、名单对比截图等关键证据材料复印、整理了一份,然后对陆青说:
“我不能保证独家报道,那样风险太集中,也容易被彻底封杀。这样,我帮你把部分核心材料整理出来,你拿着这些,去广深市另外几家影响力大的报社和电视台试试看。多找几家,总有一家可能愿意,或者找到合适的时机捅出去。地址和联系方式我给你写下来。”
陆青接过许立言递回来的材料袋和写着地址的纸条,他敏锐地发现,那份最直观、也最敏感的——福利院被威胁的照片,没有被复制进去。他抬起头,沉默地看着许立言,没有立刻发问。
许立言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很坦率地解释道:“一方面,这个新闻太大,作为记者,我私心当然想如果能做成独家最好。”
他压低了声音,“另一方面这些照片指向性太明确,直接关联到对方动用黑恶势力威胁,性质极其恶劣也极其敏感。其他记者拿到,不一定敢用,甚至可能因为害怕惹祸上身,反而把你的信息暴露出去。为了安全起见,这部分我先留着。”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了几分:“为了表示诚意,我向你保证,这份包含威胁照片的完整材料我拷贝留存了。我会密切关注事态发展,一旦时机成熟,或者有其他媒体率先报道形成突破口,我会立刻跟进,把最核心、最劲爆的部分放出来,争取一击致命!”
陆青听着许立言坦诚中带着算计的解释,眸光微微闪烁。
关于那份更关键的、他偷偷录下的与刀疤脸对话的录音,他连苏念晴都没有告诉,此刻更是绝口不提。
他无法确定这位初次见面的许记者,是否会毫无保留地帮助他,还是仅仅将他当作一个获取重磅新闻的线索来源。
他需要观察,需要判断。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将那份不完整的复印材料和地址纸条仔细收好,向许立言道谢后,便离开了办公室。
接下来的一天,陆青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奔波在广深市几家知名的报社和电视台之间。他重复着同样的流程:找到相关部门,递上材料,陈述冤情。
然而,结果大多令人失望。有的接待人员只是敷衍地看了一眼,便以“情况复杂需要核实”为由将他打发走;
有的则直接表示“这类涉及地方官员的投诉,我们不便介入”;更有甚者,听完他的讲述,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忌惮,连材料都不敢细看,就匆匆将他请出了门。
一次次的碰壁,像冰冷的雨水浇在心头,却没有浇灭他眼中的火焰。他早就预料到这条路不会平坦。
第二天,他将目标转向了“青云梯计划”项目组的直接管理机构——省教育厅。他找到了那座庄严肃穆的办公大楼,按照指示牌,来到了项目组所在的楼层。
他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也没有情绪激动地哭闹闯门。他只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运动服,背着旧书包,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来访学生,安静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角落里,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毫不起眼。
他耐心地等待着,观察着工作人员进出办公室的规律。直到中午时分,看到大部分工作人员陆续外出就餐,接待窗口前暂时清静下来,他才径直走了过去。
窗口后面是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正准备去吃饭,看到这个面容稚嫩、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少年,有些诧异:“同学,有什么事吗?”
陆青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丝毫颤抖,他将那叠整理得如同档案般整齐的材料双手递了过去:“您好。我叫陆青,来自春城市青阳初级中学。我参加了本届‘青云梯计划’的选拔,通过了笔试和面试,但最终公示的录取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
“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同市一位并未通过笔试的学生,张廷皓。我怀疑我的名额被顶替了。这是我的相关材料。”
女工作人员愣住了,下意识地接过那叠沉甸甸的材料。她快速翻看起来——优异的笔试成绩单,盖着红章的面试通知,醒目的市中考状元成绩截图,以及那份公示名单末尾,那个与陆青资料形成荒谬对比的“张廷皓”的名字。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和凝重的神色。“这……同学,你稍等一下。”她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拿着材料,匆匆走进了里面的办公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走廊里人来人往,偶尔有人向这个一直安静站立的少年投来好奇的一瞥。陆青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
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他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无论面对什么,绝不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人,拿着他的材料,从里间走了出来。陆青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他面试时坐在主位、在他阐述理想时曾微微颔首的那位考官——何晏洲。
何晏洲的目光锐利,带着审视,落在陆青身上,似乎想从这个少年平静的外表下,看出更多的东西。“陆青同学?”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陆青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卑微:“是我,何老师。”
何晏洲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语气平稳:“你的情况,我初步了解了。名单公示期间,我们收到任何异议,都会按照既定程序进行核查。你先回去等通知吧,核查需要时间。”
这套官方的说辞,陆青早已预料。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焦急,而是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上何晏洲审视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何老师,我知道核查需要遵循程序,需要时间。但我来自偏远的春城市,家庭情况特殊,来一趟广深市非常不容易,路费和生活费对我而言都是巨大的负担。”
他顿了顿,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敲在点上,“我恳请项目组能够考虑到情况的紧迫性,加快核查进度。因为在我的家乡,已经有人拿着覆盖了我名字的、本该属于我的录取资格,在办理相关的入学手续了!”
他注视着何晏洲镜片后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以青阳市中考状元的身份和人格向您保证,我刚刚所说的一切,以及我提交的所有材料,全部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何老师,青云梯计划设立的初衷,是为了打破壁垒,选拔真正的寒门英才。如果它的公平性和严肃性,可以被权力如此随意地践踏和窃取,那么它所谓的打破壁垒,所谓的为国家选才,它的意义,究竟何在?”
何晏洲镜片后的目光不易察觉地闪动了一下。他确实对这个叫陆青的少年印象深刻。面试时,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坦诚,那份源于苦难磨砺出的坚韧。
尤其是那句“报效国家,回馈社会”背后透露出的、并非空洞口号而是源自切身感悟的真诚,都让他心生赞赏。
如今,这个少年跨越千里,独自一人找到这里,没有哭诉,没有吵闹,只是如此冷静、清晰地陈述事实,逻辑严密地提出质疑,捍卫公平。
这份胆识、这份清醒、以及这份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让他这个见惯了优秀学子的考官,也为之动容。
“中考状元?”何晏洲确认道,语气缓和了些。
陆青从书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查分页面清晰复印件,那高得惊人的分数极具说服力。同时,他又补充了几份其他能够佐证他一贯优异学习成绩的获奖证书复印件。证据链完整得无可挑剔。
何晏洲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掠过材料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公章,最终落在陆青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坚持和清澈见底的坦荡上。
他仿佛能看到这少年单薄身躯里蕴藏的那座沉默的、却即将喷发的火山。
良久,他缓缓开口,语气不再那么官方,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好。陆青同学,你的情况和诉求,我收到了。我向你承诺,我们会优先、尽快核查你的情况。”
他拿出笔和纸,“你留一个联系方式,先在广深市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一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陆青留下了春晖福利院的电话号码,以及自己用奖学金买的那个二手廉价手机的号码。他向何晏洲再次鞠躬道谢,然后转身,平静地离开了教育厅大楼。
他没有像何晏洲建议的那样立刻返回春城,也没有去奢望那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广深一中。他在教育厅附近,找到了一家最便宜、条件也最简陋的按日计价的小旅馆,用身上所剩无几的钱,支付了几天房费。
房间狭小阴暗,墙壁斑驳,只有一张窄床和一张摇晃的书桌。但陆青并不在意。他知道,仅仅依靠项目组内部的核查,力量可能远远不够。
那张在春城市能够只手遮天的网,其触角未必不能延伸到省里。他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的“秉公处理”上。
他需要更大的声音,需要更广泛的关注,需要让阳光照进这个被权力阴影笼罩的角落。他将自己关在这个临时的“据点”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再次梳理所有的证据,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孤身鏖战,刚刚开始。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幼兽,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等待着,也创造着,那个足以掀翻棋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