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载着陆青,第一次真正离开了那座名为“春城”的、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小城。
车窗外的世界,如同飞速翻动的画册。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被不断抛向身后,逐渐被平坦开阔的田野、纵横交错的河渠所取代。越往南,空气越发潮湿闷热,窗框摸上去都带着温吞的热度。
当广播里响起“广深站到了”的提示音时,陆青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跟着谢莹老师走出车厢,一股混合着热浪、汽油味、人声鼎沸的庞大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站台外,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宽阔的马路上,各种颜色的汽车汇成川流不息的长河,喇叭声、引擎声不绝于耳。这一切,与他熟悉的、节奏缓慢、最高不过六层楼的春城截然不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仿佛踏入了某个只在电视里见过的科幻电影场景,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所适从的渺小感。
陆青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默不作声地跟在谢老师身后,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热带雨林的温带植物,努力适应着这过于浓烈和喧嚣的环境。
面试地点设在广深市一所著名大学的校园里。庄重恢宏的教学楼,需要仰头才能望见顶端,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人影,空气里弥漫着书香和一种肃穆的气息。
等待区设在一个宽敞的阶梯教室外,早已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少年。
他们大多衣着光鲜,男孩穿着合身的衬衫西裤,女孩则是漂亮的裙装,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彩,彼此间低声交谈,内容涉及最新的科技、看过的外文原版书、或是参加过的各类竞赛,言辞间透着见多识广的从容。
许多孩子身边都陪着神情关切的父母,为他们拿着水,整理衣领,低声鼓励。
陆青安静地选了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位置坐下,他身上那身虽然干净却明显旧损的校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黏腻腻的。他垂下眼,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谢老师强调的四个字——“不卑不亢”,同时努力调整着有些紊乱的呼吸。
他告诉自己,走到这里,他已经战胜了无数人。
“下一位,春城市青阳中学,陆青。”工作人员念到他的名字。
陆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稳步走向那扇沉重的、仿佛通往命运的门。推开门的瞬间,宽敞明亮的面试室映入眼帘,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正对面是一排长长的桌子,后面端坐着十位神情严肃的考官,有男有女,年龄各异,目光如炬,齐齐聚焦在他这个刚刚进门的少年身上。
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让空气凝固。陆青感觉自己的心跳再次失控般地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
但他没有退缩,按照谢莹老师反复训练过的流程,走到房间中央,停下脚步,面向考官席,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各位考官老师,上午好。”
然后,他走到指定的椅子前,端正地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努力迎向那些审视的目光。
问题果然如同谢莹老师所精准预测的那样,围绕着那五大核心领域展开。
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考官率先发问,语气平和。“陆青同学,请谈谈你未来的理想是什么?以及,你为什么认为自己适合‘青云梯计划’?”
陆青的目光坦诚地迎向她,没有躲闪。他用的依旧是带着些许春城口音的普通话,语速平稳,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我的理想,是将来能成为一名病毒学科学家,主攻生物科学方向,希望能为攻克那些危害人类健康的重大病毒性疾病难题,贡献一份力量。”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认为自己适合‘青云梯计划’,因为我比很多人都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我不怕吃苦,也有非常明确的学习目标。”
“因为我更知道自己的起点比很多同学都低,所以如果能有幸获得这个机会,我一定会付出加倍的努力去追赶,绝不辜负。”
另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考官追问,“为什么会确立这样的理想呢?”
陆青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因为从小抚养我长大的福利院院长妈妈,还有现在的陈伯伯,都一直教导我,读书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将来学有所成,要记得报效国家,回馈社会。”
“而且,我自己也专门去了解过,我们国家在生物科学,尤其是在病毒研究领域,人才缺口很大,这个领域非常重要,也伴随着风险,但总需要有人去做。”
他的话语里,没有空洞的口号,只有一种基于切身感受和理性认知后的坚定。
“在学习中,你遇到过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你是如何克服的?”一位神情严肃的考官抛出了问题。
陆青沉吟了一秒,如实回答:“最大的困难,是学习资源的匮乏。在福利院里,没有特别好的学习环境,晚上经常断电,也没有钱买很多的课外辅导书和习题集。”
他没有渲染苦难,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我克服的办法,就是抓住一切能学习的机会。在学校里,紧紧跟着老师的节奏,主动向各位老师请教难题。
回到福利院,就把学校发的课本和有限的几本参考书反复地看,反复地琢磨,争取把每一道例题、每一个知识点都吃透,把手里仅有的每一分学习资源,都用到极致。”
他的描述,让几位考官微微动容。那是一种在匮乏中挣扎求存的智慧与韧性。
“如果,我们说的是如果,你这次没有被‘青云梯计划’录取,你会怎么做?”这个问题带着一丝考验的意味。
陆青坐姿依旧挺拔,眼神没有任何闪烁:“如果没有被录取,我会回到春城市,进入市重点高中继续努力学习,全力以赴备战高考。”
“我的目标大学是中科大学的病毒学专业。我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尽我所能,做到我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争取将来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病毒学科研工作者。”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不会放弃,因为对我来说,读书,是唯一能改变命运、实现理想的出路。”
他的所有回答,都朴实无华,没有任何精巧的修辞或煽情的表达,甚至显得有些“笨拙”。
但恰恰是这份“笨拙”背后的真实,那股从贫瘠土壤里挣扎而出的、坚韧不拔的生命力,以及清晰明确、贯穿始终的目标感,让在座的考官们无法忽视。
他提到福利院时没有自怜,提到困难时没有抱怨,提到未来时,眼中只有沉静如水的信念。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做了最有力的佐证。
他不忘在回答间隙,真诚地感谢了一路上给予他帮助的老师、同学和所有好心人。
这时,一位身材微胖、面容温和的中年考官,扶了扶眼镜,饶有兴趣地追问:“陆青同学,你刚才提到想成为病毒学科学家。那么,以你目前的了解,你对这个专业,具体知道多少?比如,它主要研究什么?需要什么样的基础?”
这个问题略微超出了谢莹老师准备的“标准答案”范围,更侧重于临场的知识储备。
但幸运的是,谢老师凭借其敏锐的洞察力,早已预料到可能会涉及专业认知。
陆青没有慌张,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按照谢老师教导的语言逻辑性,开始分点回答:
“根据我阅读过的一些科普书籍和杂志文章的理解,病毒学,主要是研究病毒的本质、结构、复制、遗传变异,以及它们与宿主细胞相互作用的科学。”
他措辞谨慎,力求准确,“它需要非常扎实的生物学、化学,尤其是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的基础知识。同时,因为涉及到疾病的传播和防治,可能还需要一些医学和免疫学的知识。”
陆青语调顿了顿,结合了自己的思考,“我觉得,这个领域不仅需要记忆和理解很多微观世界的知识,更需要很强的逻辑思维和动手实验能力,去发现规律,验证猜想。”
“而且,研究病毒往往伴随着被感染的风险,需要极大的勇气、严谨和责任心。”
陆青的回答层次清晰,虽然带着少年的稚嫩,但显然并非泛泛而谈,而是真正进行过了解和思考的。话语掷地有声,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所言非虚,理想并非一时冲动。
随后,一位女考官提出了一个涉及某种前沿生物技术名词的开放性问题,这个概念对初中生而言确实超纲了。
陆青仔细听完,脸上露出一丝歉意,他诚实地摇了摇头,目光清澈地看向那位考官:“对不起,老师。您提到的这个技术,以我目前的知识储备,还不足以理解和回答您的问题。”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真诚的渴望,“但是,我很感兴趣。如果能有幸进入‘青云梯计划’,在更好的平台学习,我一定会尽快去掌握它,了解它。”
态度谦逊而诚恳,没有丝毫的遮掩或狡辩。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绝不装懂。
面试室外,谢莹老师坐立难安,来回踱步。她付出的精力与心血,远超寻常。
这不仅仅是因为老同学李立军的郑重托付,更因为陆青的成败,某种程度上也关乎着她个人事业能否借此契机更上一层楼,培养出一个青云梯学生,将是她职业生涯中一份沉甸甸的、光鲜的业绩。
当然,抛开这些现实考量,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谢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陆青这个既优秀异常又努力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她也真心期盼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未来的道路能因为这次机会而走得稍微平坦一些,宽阔一些。
门开了,陆青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他走到谢老师面前,轻声说:“谢老师,我考完了。”
“感觉怎么样?”谢莹急忙问,心还悬着。
“我……尽力了。把我想说的,都说了。”陆青回答道,眼神平静。他没有去回忆哪个问题答得好,哪个答得不好,他只是确认,自己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全部。
谢莹看着他平静的样子,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力就好,走,先回去休息。”
等待最终结果的日子,远比备考和面试本身更加煎熬。那种命运完全交由他人裁决、自身无能为力的感觉,如同钝刀子割肉。
回到临时落脚的招待所,陆青强迫自己不再去反复回想面试的每一个细节。他将那些打印的面试资料整理好,塞进书包最底层,然后拿出了从图书馆借来的高一数学和物理课本,还有谢老师帮他找来的部分高中化学预习纲要。
他把自己埋进了新的知识体系里。白天,谢老师有时会带他去参观广深市的大学校园、科技馆,试图让他开阔眼界,放松心情。
但大多数时候,陆青更愿意待在招待所那个狭小的房间里,趴在吱呀作响的书桌前,一页页地啃着那些陌生的公式和概念。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草稿纸上,他随手抹去,继续演算。
他需要用这种充实的、向前看的行动,来对抗内心深处那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的焦虑与等待的焦灼。他不断告诉自己:无论“青云梯”能否攀上,学习,永远是他最可靠的武器,也是他唯一能主动掌控的方向。
广深市的夜空,因为光污染,看不到几颗星星。陆青站在招待所窄小的窗户前,望着楼下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街道,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结果的忐忑,以及对那座遥远小城中福利院、老师同学们的思念。
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的人生,都已经因为这次远行,而被深刻地改变了。
他见识到了山外的山,人外的人,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将要前行的那条路,无论它最终以何种方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