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清晨,英国公府已是一派繁忙景象。天光未亮,仆从们便已开始洒扫庭除,朱红廊柱被擦拭得光可鉴人,青石地砖上不见半点尘埃。垂花门前,两个小丫鬟正踮着脚将新裁的红绸系在梁上,那绸缎在晨光中泛着细腻的光泽,宛如朝霞浸染。
窦昭醒来时,正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与压低嗓音的吩咐声。她缓缓坐起身,一头青丝垂落肩头,因着生产后调养得宜,面色较之从前更添几分温润。画屏闻声进来,见她已醒,忙上前挽起帐幔,笑道:“夫人今日气色真好,可是被外头的动静吵着了?”
“无妨。”窦昭唇角微扬,“今日是怜君的好日子,合该热闹些。”
梳洗罢,画屏取来那件海棠红织金褙子。但见这衣裳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领口袖边镶着一指宽的雪白狐裘,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窦昭对镜理妆,见镜中人眉眼间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些许为人母的温婉沉静,不由轻轻抚了抚脸颊。
“夫人不知,爷今早特意吩咐,要将前院那株老梅树下都挂上红灯笼呢。”画屏一边为她绾发,一边絮絮说着,“连库房里那对前朝的青玉烛台都取出来了,说是要给小千金添福气。”
窦昭闻言,眼底泛起温柔涟漪。她转眸望向窗外,见晨曦渐明,将庭院中的积雪映得晶莹剔透。几个婆子正指挥着小厮在廊下悬挂新制的宫灯,那灯罩用的是江南进贡的软烟罗,透光极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巳时初刻,宾客陆续而至。虽未大宴宾客,但至亲好友齐聚,前厅已是笑语喧阗。英国公府的正堂里,地龙烧得暖意融融,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着各色茶点,最当中是一尊白玉雕成的送子观音,乃是宫中赏赐的珍品。
窦昭抱着怜君出现在堂前时,满堂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过来。她今日特意梳了个牡丹髻,鬓边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行走间流苏轻颤,与耳垂上的珍珠耳珰相映成趣。怀中的怜君穿着粉色锦缎小袄,领口缀着细密的珍珠,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白嫩可爱。
“快让我瞧瞧小千金。”宋墨的姑母、永昌侯夫人笑着上前,她今日穿了件绛紫色缠枝纹褙子,发间插着赤金寿字簪,显得格外慈祥。她仔细端详着怜君,见小家伙睡得正香,两排长睫如蝶翼般覆在眼睑上,不由叹道:“这孩子生得真好,眉眼像极了姑爷,这鼻梁嘴巴却随了昭姐儿。”
众人闻言都凑过来看,果然见那小小的五官已初具模样,虽还带着婴儿的稚嫩,却已能看出父母的影子。永昌侯夫人从腕上褪下一对翡翠镯子,轻轻放在襁褓旁:“这是老身出嫁时母亲给的,如今送给小丫头,愿她平安顺遂。”
其他女眷也纷纷送上贺礼,有赤金长命锁,有嵌宝璎珞项圈,有绣着百子图的锦被,不一而足。窦昭一一谢过,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女儿身上。
这时,画春端着描金托盘款款而入。那托盘上铺着大红锦缎,当中放着一块温润白玉佩,用红绳系着,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
窦昭低头细看,只见这玉佩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通体无瑕,如凝脂般温润。玉佩被雕成小巧的如意形状,边缘饰以云纹,正面用阴刻手法细细琢着“怜君”二字,那笔画流畅清雅,显然出自名家之手。更妙的是,玉佩下方还缀着三颗碧玉珠子,与白玉相映成趣。
“这玉料...”窦昭轻轻抚过玉佩,触手生温,“可是前年爷从和田带回来的那块?”
画春含笑点头:“夫人好记性。爷特意请了京中最好的玉匠,盯着做了整整十日呢。听说那玉匠雕完最后一道纹路时,直说这块玉是他生平所见最温润的料子。”
正说着,锦帘被轻轻掀起,宋墨迈步而入。他今日穿了件宝蓝色暗纹锦袍,腰间系着犀角带,发髻上簪着赤金簪,较之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温文。许是方才在前厅饮了几杯,他俊朗的面庞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却格外明亮。
“在说什么这般热闹?”他走到窦昭身边,很自然地伸手揽住她的肩,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时,瞬间柔软得如同春水漾波。
窦昭将玉佩递到他眼前,笑道:“正说你给怜君准备的满月礼。这手艺确实精湛,可见是费了心思的。”
宋墨接过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字,眼底泛起几分得意:“这是自然。我特意嘱咐要在今日赶制出来,那玉匠连着熬了三夜才完工。”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绳,俯身凑到怜君身边,想要将玉佩系在襁褓上。
许是感受到父亲的气息,睡得正香的小家伙忽然动了动,小嘴一瘪,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宋墨顿时僵在原地,手悬在半空,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剑眉微蹙,薄唇紧抿,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与朝堂上那个雷厉风行的英国公判若两人。
窦昭看得心头一软,伸手轻轻拍着怜君的背,柔声道:“你轻些,她胆子小。”说来也怪,经她这一安抚,小家伙立刻安静下来,小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她接过玉佩,手指灵巧地穿过红绳,在襁褓的衣襟上系了个精致的平安结。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丝毫不曾惊动怀中的婴儿。
宋墨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再想想自己方才的笨拙,不由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个略带羞赧的笑容:“还是你细心。”
他在窦昭身边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女儿。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恰好落在怜君的小脸上,将那细软的绒毛映得清晰可见。他注意到女儿的眉毛生得极好,虽还稀疏,却已能看出秀气的形状;那小鼻子微微翕动,呼吸轻浅均匀;最可爱的是那两片粉嫩的唇瓣,时不时还会无意识地咂巴一下,像是在梦中品尝什么美味。
宋墨看得入神,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碰碰女儿的脸颊。可指尖将至未至时,他又犹豫了——常年习武握剑的手带着薄茧,他怕粗糙的指腹会硌着那吹弹可破的肌肤。迟疑半晌,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她裹在襁褓里的小手。
那小手软得不可思议,暖暖的,像一团新棉。许是感受到父亲的触碰,怜君的小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轻轻攥住了他的指尖。
这一刹那,宋墨只觉得心口被什么填得满满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笑声里满是珍视与宠溺:“阿昭你看,她认得我。”
窦昭靠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熟悉的墨香,看着他此刻如获至宝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愈发温柔。她想起怀孕时,宋墨常抚着她隆起的腹部,信誓旦旦地说要生个儿子,将来教他骑马射箭、论经说道。如今看着他对女儿这般疼爱,不由轻声打趣:“当初也不知是谁,整日里念叨着要个知意,好继承家业。如今有了怜君,倒把从前的期许都忘了?”
宋墨转过头来,望进她含笑的眼眸。他伸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那里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是他最熟悉也最眷恋的味道。
“知意是期许。”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对未来的畅想,“我盼着有个儿子,能承继英国公府的荣耀,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那是为人父的责任与期盼。”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女儿身上,眼神软得像融化的蜜糖:“但怜君是天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从你腹中来到这个世界,带着你的眉眼,你的温柔,让我知道,原来生命可以这样神奇,这样珍贵。每次抱着她,我都觉得像是抱着这世间最易碎的珍宝,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美好都捧到她面前。”
他收紧手臂,将窦昭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阿昭,有你,有她,便是什么都换不来的圆满。这英国公府的亭台楼阁、这朝堂的荣华权势,都比不上此刻你们在我身边的万分之一。”
窦昭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话语间真挚的情意,只觉得心头一片滚烫。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的身影,也映着满室的暖阳。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情意都在这一眼里流转,无需多言。
这时,怀中的怜君忽然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像是浸在水中的黑曜石。她似乎被满室的光亮晃了眼,小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就被父亲的身影吸引,目光追随着宋墨移动。
“醒了醒了!”永昌侯夫人惊喜地低呼,“快看这眼睛,多亮啊!”
宋墨忍不住俯身,轻轻碰了碰女儿的脸颊。这一次,怜君没有躲闪,反而伸出小手,抓住了父亲的手指。她的小手软绵绵的,却很有力,紧紧攥着不肯放开。
“这孩子与姑爷真是投缘。”永昌侯夫人笑道,“瞧这亲热劲儿。”
宋墨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儿从窦昭怀中接过,那动作虽还有些生疏,却极其轻柔。怜君在他宽厚的怀抱里显得格外娇小,她仰着小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忽然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这一笑,宛如春风拂过冰河,瞬间融化了所有人心头的积雪。宋墨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柔情,低头在女儿额间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满堂宾客见状,无不露出会心的微笑。英国公府许久没有这样的喜气了,这个小千金的到来,仿佛为这座府邸注入了新的生机。
午时将至,宴席摆在了暖阁中。因着窦昭尚在月子中,不便久坐,宋墨特意嘱咐将宴席设在内院,只请了最亲近的几家女眷。暖阁里地龙烧得暖和,四面窗棂上都糊着崭新的明纸,阳光透进来,将满室照得亮堂堂的。
八仙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最当中是一道寓意吉祥的“百子团圆”,用糯米捏成一百个小小的汤圆,染成五色,盛在青花大碗里,煞是好看。其他如翡翠虾饺、芙蓉蒸蛋、蜜汁火方等,无不精致可口。
窦昭坐在主位,怀中抱着已醒来的怜君。小家伙似乎被满桌的香气吸引,小脑袋转来转去,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当乳母端来一小碗特制的奶羹时,她甚至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想要去够。
“哎哟,我们小千金这是饿了。”永昌侯夫人慈爱地笑着,亲自接过小碗,用银匙舀了一点点,轻轻吹凉,送到怜君嘴边。
出乎意料的是,小家伙居然乖巧地张开小嘴,将奶羹咽了下去。吃完还咂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这孩子真好养活。”永昌侯夫人赞叹道,“不哭不闹的,真是来报恩的。”
窦昭温柔地拭去女儿嘴角的奶渍,轻声道:“她自出生就很是省心,除了饿了、尿了会哭几声,平日里都是安安静静的。”
“这是随了姑奶奶的性子。”一位年长的婶母接口道,“记得姑奶奶小时候也是这般乖巧,从不让人操心。”
众人说说笑笑,气氛温馨融洽。这时,宋墨从外间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红木描金箱子。
“这是什么?”窦昭好奇地问。
宋墨但笑不语,亲自打开箱盖。但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式各样的玩具:有象牙雕的小兔子,有红木刻的拨浪鼓,有绸缎缝的布老虎,甚至还有一套小巧的陶瓷娃娃,个个栩栩如生。
“这些都是爷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搜罗来的。”一旁的小厮忍不住插嘴,“那套陶瓷娃娃还是特意从景德镇定制的,路上走了整整一个月呢。”
宋墨取出那个拨浪鼓,轻轻摇动,鼓声清脆悦耳。怜君立刻被声音吸引,睁大眼睛盯着父亲手中的玩具,小手小脚欢快地舞动起来。
“喜欢吗?”宋墨俯身将拨浪鼓递到女儿面前,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怜君伸出小手,想要抓住那个不断晃动的鼓槌。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她立刻开心地笑起来,发出“咯咯”的声音。
这笑声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瞬间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永昌侯夫人拭了拭眼角,感慨道:“老身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见姑爷这般模样。从前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人,如今在女儿面前,竟温柔得像是换了个人。”
窦昭望着父女俩互动的温馨画面,只觉得心头被幸福填得满满的。她想起生产那日,宋墨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的身影;想起他第一次抱起女儿时,那手足无措却又珍而重之的模样;想起他深夜回府,总要先去女儿房里看一眼才安心...
这个男人,在外是威风凛凛的英国公,在家却是这般温柔体贴的丈夫与父亲。
宴席过半,乳母将怜君抱去喂奶。窦昭得以安心用膳,宋墨便坐在她身旁,细心为她布菜。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知道她爱吃虾却嫌剥壳麻烦,便亲自将虾仁剥好,蘸了酱汁放在她碗中;知道她生产后体虚,特意嘱咐厨房炖了当归乌鸡汤,此时正温在暖盅里。
“你也用些。”窦昭轻声道,“方才在前厅定是饮了不少酒,这碗汤最是解酒养胃。”
宋墨接过汤碗,目光却始终流连在她身上。今日的她格外动人,许是做了母亲的缘故,眉宇间那份沉静中又添了几分柔美,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说不出的韵味。他忍不住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窦昭回握住他,轻轻摇头:“有你在,从来不觉得辛苦。”
阳光渐渐西斜,将暖阁映得一片金黄。宾客陆续告辞,永昌侯夫人临走前又特意来看了一眼怜君,见小家伙吃饱喝足,正躺在窦昭怀里玩着那个象牙小兔子,不由笑道:“今日这满月宴办得好,咱们小千金定会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送走宾客,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宋墨吩咐下人们收拾妥当,便携着窦昭往后院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回到正房,窦昭将已经睡着的怜君轻轻放在摇篮里。那摇篮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四角包着银边,摇篮上方悬挂着宋墨前几日从护国寺求来的平安符。此时平安符在微风中轻轻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宋墨站在摇篮边,久久凝视着女儿的睡颜。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窦昭。
“这是?”窦昭疑惑地接过。
“打开看看。”
窦昭解开锦囊,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青丝,细软如绒,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立刻认出这是怜君出生那日,他小心翼翼为女儿剪下的胎发。
“我让人将胎发收好了。”宋墨轻声道,“等怜君长大了,给她瞧一瞧。”
窦昭小心地将锦囊收好,抬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所有的用心——那块精心雕琢的玉佩,那箱搜罗已久的玩具,还有这缕细心珍藏的胎发,无一不是他这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的爱。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染红了天际。英国公府的庭院里,腊梅开得正盛,细碎的花瓣在暮色中泛着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暖意。
宋墨伸手将窦昭揽入怀中,两人并肩站在摇篮前,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小小的怜君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唇角微微上扬,仿佛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阿昭,”宋墨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等怜君再大些,我们带她去西山别院住些日子。那里的梅花开得最好,她一定会喜欢。”
窦昭靠在他肩头,轻轻点头。她仿佛已经看到那样的画面:漫山遍野的梅林中,小小的怜君蹒跚学步,宋墨在一旁小心护着,而她站在廊下,看着父女俩在花雨中嬉笑...
温暖的夕阳,柔和的风,熟睡的女儿,身边的爱人。
这便是岁月最好的模样。
英国公府渐渐笼罩在暮色之中,远处传来依稀的更鼓声,近处是一家三口的静谧温馨。这一日的满月宴,如同岁月里最醇厚的美酒,将所有的温情与爱意都沉淀在时光深处,值得用一生去回味。
而属于英国公府小千金宋怜君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