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昭醒来时,窗外已是响晴的天。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撒了一层金粉。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叮铃铃”的声儿混着廊下侍女们踮脚走路的细碎脚步声,倒让这产后的静谧添了几分生动的生气。
她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意,是昨夜梦中惊醒时残留的泪痕。喉咙里干涩得发紧,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连吞咽都带着细微的刺痛。
“醒了?”宋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些微彻夜未眠的沙哑,却依旧温和得像春日暖阳。
窦昭侧过头,这才看清坐在床边的人。宋墨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直裰,领口袖边绣着精致的竹叶纹,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他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昨夜不曾睡好,可那双深邃的凤眸此刻却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眸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正坐在床边的梨花木凳上,骨节分明的大手里捧着一个白瓷描金碗,碗沿冒着丝丝热气,显然是刚温好的蜂蜜水。见她睁眼,他立刻放下碗,伸手扶她起身,另一只手早已将软枕垫在了她的腰后,动作熟稔得不像个平日里连茶杯都鲜少自己端的国公爷。
“慢点起,”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呵护。
窦昭借着他的力道坐起身,靠在软枕上,后腰立刻传来一阵踏实的暖意。她接过那白瓷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心里也跟着暖了几分。低头抿了两口清甜的蜂蜜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那不适顿时缓解了不少。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偶尔抬眼,便能看见宋墨专注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仿佛在守护什么稀世珍宝。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宋墨宽厚的肩头,落在床头那只绣着缠枝莲纹的精致小襁褓上。那团小小的身影正安静地睡着,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像只熟透的小桃子。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均匀得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
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窦昭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苍白的面容上顿时有了光彩。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怜君呢?醒了没?”
“奶娘刚抱去喂奶了,怕吵着你。”宋墨接过她递回来的空碗,顺手放在床边嵌螺钿的小几上,又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他的指尖无意间触到她露在外面的手臂,只觉那臂腕比孕前纤细了不少,肌肤虽依旧温热柔软,却透着一股产后的虚弱。他心头不由得一紧,语气愈发郑重起来,凤眸中沉淀着化不开的心疼。
“太医说你生产时耗了太多力气,血气大亏,这一个月可得好好养着,什么事都别操心。”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干燥,将她微凉的指尖完全包裹,“府里有我,孩子有奶娘和嬷嬷们,你只管闭眼歇着,把精神养回来才是正经。”
话虽如此,窦昭初为人母,心里那根弦总是绷着的,哪里真能全然放下。头几日奶娘喂哺时,怜君不知是认生还是哪里不舒服,总爱哭闹。那细弱的哭声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叫,又像是小小的爪子,一下下挠在窦昭的心上,让她夜里总醒好几回,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宋墨察觉了她的不安,索性下令让奶娘将孩子的小床挪到了他们卧室的里间。这样窦昭夜里醒来,一抬眼就能透过珠帘看到那小小的襁褓,心里才渐渐安稳下来。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搅乱了这份温馨。
那日午后,怜君喝完奶,原本睡得香甜,小脸却渐渐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细微的咳嗽。窦昭最先发现不对,她伸手一探女儿的额头,竟有些烫手。
“砚堂,你快来看看怜君!”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墨原本在外间看书,闻声立刻快步走了进来。他俯身看了看女儿,小家伙不舒服地扭动着,小眉头紧紧皱着,哼唧的声音都带着委屈。他伸手摸了摸那滚烫的额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转头厉声吩咐:“立刻去请太医!要快!”
整个英国公府顿时忙碌起来,下人们脚步匆匆,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窦昭挣扎着想下床,被宋墨轻轻按回床上:“啊昭,你别动,仔细头晕。有我在这里。”
他虽这样安抚她,自己却一直守在女儿的小床边,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时伸手去探女儿的体温。奶娘和管事嬷嬷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太医很快赶来,仔细诊脉后,说是小儿常见的风热之症,因年纪太小,需格外小心。开了方子,又叮嘱了诸多注意事项,尤其是降温之法。
药煎好后,如何喂进去成了难题。怜君年纪太小,根本不肯配合,药汁喂进去一点,很快就被她用小舌头抵出来,还哭闹得更凶。窦昭急得眼圈发红,强撑着要自己来喂。
“让我试试。”宋墨深吸一口气,从奶娘手中接过药碗和小勺。他坐在小床边的绣墩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笨拙,却又带着十二万分的耐心。他先用极小的银勺舀起一点点药汁,小心翼翼地递到女儿嘴边,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怜君乖,爹爹在这里,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或许是父亲的声音让她感到安心,也或许是宋墨的坚持起了作用,当药汁再次碰到唇边时,小家伙虽然还是不情愿地撇撇嘴,但总算没有再立刻吐出来。宋墨眼神专注,趁着她微微张嘴的瞬间,将那小半勺药汁喂了进去,然后立刻用柔软的棉帕轻轻蘸去她嘴角的药渍。
他就这样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喂着,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窦昭靠在床头,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冷峻寡言的英国公,此刻正为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婴儿笨拙而认真地喂药,那双惯于执笔握剑的手,此刻却稳稳地端着小小的药碗,生怕洒出一滴。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意交织着涌上眼眶。
喂完药,宋墨又按照太医嘱咐的,用温水和软巾亲自为女儿擦拭额头、脖颈和手脚心,帮助降温。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渐渐变得熟练起来。怜君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呵护,虽然还是不舒服地哼唧着,但情绪明显平稳了许多,乌溜溜的大眼睛含着水光,依赖地望着宋墨。
直到后半夜,怜君的体温终于降了下去,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沉沉睡去。宋墨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他轻轻替女儿掖好被角,又在床边静静坐了片刻,确认她真的安稳了,才起身回到窦昭床边。
“睡熟了,热度也退了。”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也有着放下心事的轻松。
窦昭伸出手,拉住他微凉的手指,轻声说:“辛苦你了。”
宋墨反手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抬眸看她,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温柔:“说什么傻话,我是她爹爹。”他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倒是你,也跟着熬了这么久,快躺下歇着。”
经过这一场小小的病痛,宋墨对女儿更是疼到了骨子里。只要公务不忙,他必定会待在房里,陪着窦昭,看着女儿。
这夜刚过三更,窦昭被一阵细细的呓语声吵醒。她侧耳听了听,里间小床上的动静细微,却牵动着她的心。她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宋墨:“你听,她又哼唧了。”
宋墨几乎是立刻就醒了。他素来浅眠,这几日因着怜君生病,更是警醒得很。他掀被起身,借着窗棂透进的淡淡月光,走到里间的小床边。只见襁褓里的女儿正皱着小眉头,小嘴无意识地抿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发出细碎的“咿呀”声,眼看就要哭出来。
他连忙放轻动作,弯下腰,动作依旧带着些笨拙,却无比轻柔地将那小小的一团抱进怀里。小家伙软得不可思议,轻得像一团云,带着奶香和药草混合的淡淡气息。他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稍一用力就伤着她。学着奶娘平日里的样子,他将怜君竖着抱在怀里,让那颗小脑袋靠在自己肩头,用手掌稳稳地托着她,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后背。
“怜君乖,爹爹在呢…”他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是最柔软的丝绸拂过夜色,“不怕啊…乖乖睡觉觉…”
说来也奇,那原本有些焦躁的小身子在他怀里扭动了几下,竟渐渐安稳下来。许是闻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带着墨香和淡淡松针气息的味道,怜君的小脑袋在他颈窝处依赖地蹭了蹭,小嘴巴还咂巴了两下,像是找到了安心的依靠,很快又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温暖的羽毛拂过心尖。
宋墨抱着她,在月光下轻轻踱着步,感受着怀里这小小生命的重量和温度,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他就这样站了许久,直到手臂都有些发酸,确认女儿确实睡熟了,才万分不舍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铺着软绸的襁褓里,又仔细地替她掖好每一个被角,生怕漏进一丝风。
转身回到床边时,见窦昭正睁着眼睛看他,月光如水,落在她清丽的脸上,能清晰地看见她唇角那抹温柔而欣慰的浅浅笑意。
“没想到,”窦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打趣,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动容,“你倒比我会哄她。看她在你怀里,多安稳。”
宋墨走回床边躺下,借着月光凝视着她眼底的柔光,伸手替她拢了拢额前散落的碎发,指尖划过她细腻的脸颊,带着珍视的温柔。他唇角微扬,语气里带着几分初为人父的、毫不掩饰的得意:“毕竟是我的女儿,骨血相连,自然跟我亲。”但话锋很快一转,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心疼,“倒是你,夜里总醒,眼圈都黑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太医说了,你要多休息。”
“心里记挂着,睡不着。”窦昭往他身边靠了靠,头轻轻抵在他坚实的肩头,声音里带着初为人母的、复杂的酸涩与甜蜜,“以前总听母亲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做母亲是如何不易,那时听着,总觉得隔了一层。如今自己经历了,才真正懂得这滋味。光是听着她哭,心里就像揪着似的,更别说她若是哪里不舒服…恨不能替她受了。”
宋墨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另一只手握住她微凉的手,将她纤细的指尖完全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又送到唇边轻轻碰了碰,像是在安抚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可靠:“有我在呢。”他重复着这句承诺,仿佛能驱散她所有的不安,“我会护着你们母女,任何事都有我挡在前面。”
他细细地跟她说着安排,让她安心:“府里的事我都交代给林管家了,他办事稳妥,出不了岔子。母亲那边我也遣人回话了,她老人家听说怜君病了,着急得不得了,说过两日便亲自来看你们,还带了不少滋补的东西,都是她特意让人从老家快马加鞭寻来的上等野山参和血燕,定能把你亏损的身子好好补回来。”
他的话语像暖流,一点点抚平了窦昭心头的褶皱。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令人安心的气息,渐渐闭上了眼睛。
果然,过了两日,宋老夫人便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和一大堆东西来了。老夫人穿着一身酱紫色的万字不断头纹锦缎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赤金镶碧玺的福寿簪,看着精神矍铄,眉眼间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一进房门,她就直奔窦昭的床前,拉住她的手细细打量,目光在她略显清瘦的脸上停留许久。
“好孩子,真是受苦了。”老夫人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语气满是慈爱和心疼,“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这才几天,怜君又病了,真是难为你了。”见窦昭气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精神尚可,悬着的心才放下大半。
随后,老夫人又亲自去里间看了怜君。小家伙病好了,精神头也足了,正醒着,被奶娘抱在怀里,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如黑葡萄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看。看见慈眉善目的老夫人靠近,竟像是认得这是祖母似的,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憨态可掬。
老夫人顿时眉开眼笑,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是盛开的菊花。她忙不迭地让丫鬟把带来的几个大礼盒一一打开,献宝似的指给窦昭看:“你瞧,这是我特意让人给孩子做的小衣裳、虎头鞋,针线都是顶好的,柔软透气。还有这件小披风,用的是今年新得的、上好的雪狐腋下毛,又轻又暖,等开春了,抱她出去逛园子的时候就能穿…”
她拉着窦昭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月子里该注意的事,从饮食到作息,事无巨细,都是她积年的经验。又把带来的那几支品相极佳的野山参和颜色纯正的血燕都交给窦昭身边的管事嬷嬷,反复叮嘱:“定要按我给的方子,每日给少夫人仔细炖了,不许偷工减料,也不许断了。这月子里的调养,可是一辈子的事,万万马虎不得。”
临走时,老夫人看着宋墨正抱着怜君,那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绝世珍宝的姿势,还有凝望孩子时,那双凤眸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化不开的温柔,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哎哟,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前看你对着谁都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石头似的捂不热,如今对着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倒成了没骨头的样子,连书房里的公文都快积灰了吧?我可听说,你好几日都没见幕僚了。”
宋墨闻言,也不恼,甚至连头都没抬,依旧专注地看着怀里咿咿呀呀的女儿。小家伙似乎格外喜欢父亲抱着,伸出一只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精准地抓住了他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力道不大,却让他不得不微微低下头迁就她。
他唇角勾起一抹清晰的笑意,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带着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和满足:“母亲不知,这丫头机灵得很,方才还抓着我的手指,‘啊啊’地跟我说话呢。”他伸出另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女儿柔嫩的脸颊,小家伙立刻松开头发,转而抓住他的手指,往嘴里塞去。宋墨连忙轻柔地阻止,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那些枯燥的公文,哪有我们怜君有趣。”
窦昭靠在柔软的引枕上,含笑看着这一幕。午后的阳光透过浅碧色的窗纱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也将那相拥的父女二人笼罩在融融暖意里。她心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连日的疲惫和担忧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治愈了。
宋墨抱着女儿,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像献宝一样,轻轻将那一小团放在窦昭的身边。小家伙一挨到母亲,立刻自发地扭动着小身子,向窦昭的方向靠拢。
“你瞧,”宋墨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俯下身,指着女儿的小脸,目光在妻子和女儿之间流连,“她像你,眉眼越来越清秀,尤其是这双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跟你一模一样。”
窦昭心中柔情满溢,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女儿小巧玲珑的鼻尖。那小家伙像是察觉到了母亲的气息和触碰,竟伸出那只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窦昭的指尖。那力道软绵绵的,却像带着奇异的电流,一股温暖而强大的暖流顺着相触的指尖,瞬间涌遍窦昭的四肢百骸,直抵心尖,熨帖得让她整颗心都软成了一滩春水,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
宋墨在床边坐下,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们母女。他伸手,替窦昭理了理腮边有些散乱的碎发,指尖眷恋地在她光滑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憧憬,像春风拂过初融的冰面:“等出了月子,天气也暖了,园子里的花都该开了。我带你和怜君去园子里走走,透透气,晒晒太阳。你不是最喜欢那株姚黄吗?我让人小心看护着,今年开得极好。到时候,我们请京城最好的画师来,给你们母女俩画一幅赏花图,把这一刻留下来,留作纪念。”
窦昭抬眸,笑着点头,清澈的眼底映着窗外的暖阳,也映着他温柔专注的眉眼。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对她的爱意、对女儿的宠溺,还有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像盛着一整个生机盎然的、温暖的春天。
窗外的风还在轻轻吹拂,檐角的铜铃依旧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混合着院子里隐约传来的花香。可这一室的温软静谧,丈夫无微不至的体贴,女儿天真娇憨的模样,却比春日里最繁盛、最绚烂的百花更让人心醉,更让人贪恋这俗世的烟火幸福。
窦昭轻轻闭上眼,感受着身边女儿平稳的呼吸,感受着丈夫掌心传来的温度,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往后的岁月,有他,有怜君,彼此相依,互相守护,便是这世间最安稳、最圆满的时光,是她愿意用一切去守护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