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深冬,朔风卷着碎玉般的冰霰呼啸而过,却偏有一轮白日高悬天际。耀目的日光倾洒在督察府飞檐鎏脊上,青瓦映着冷芒,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清响。
上官云蘅立在覆雪的梅树下,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他攥着腰间羊脂玉佩,指节泛白,剑眉拧成死结,目光死死盯着朱漆府门。
昨夜叶卿末踏着月色出府查案,此刻辰时已过,庭院里连个归人的影子都瞧不见。他心头那股不安,如同墙角暗生的霉斑,正顺着筋骨一寸寸蔓延。
偏院暖阁内,鎏金铜盆腾起袅袅白雾。孙嬷嬷半跪着添了勺玫瑰露,温热的水汽裹着馥郁花香,将湘妃竹帘都洇得朦胧。沅陵斜倚雕花榻,素手轻捻鲛绡帕,慢条斯理擦拭指尖水珠,腕间翡翠镯子随着动作轻晃,撞出泠泠清音。
空青如往昔那般,有条不紊地简述府中诸事,言辞简洁明了,只是话语终了之时,语气微微一顿,似是在斟酌用词,而后才缓缓道出:“大娘子,昨夜府中探查到,叶姑娘……彻夜未归。”那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踌躇,毕竟此事关乎闺阁女子名声,容不得半点闪失。
沅陵神色平静,伸出玉手,自脸盆旁拿起抹布,轻轻擦拭着指尖的水珠,动作优雅而缓慢,随后将抹布递给孙嬷嬷。她微微侧身,从妆奁中拈起那盒螺子黛,对着铜镜,开始精心描眉,黛色轻点,眉眼间尽显温婉与端庄,口中却淡淡说道:“我这小外甥女,前些日子竟跑去揽月坊那种地方,还男扮女装,说是查案。我念她年幼,又一心探寻真相,便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夫君也是,净给我出难题。将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儿放在我这儿教养,管得严了,怕她心生怨怼;管得松了,又怕她肆意妄为;她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这责任还得落在我肩上。”
空青心一横,抬眼直视沅陵,直言不讳道,“主君尚不知晓揽月坊一事。都说主君将叶姑娘视作心头珍宝,疼惜她更甚于二哥儿。若是知晓她去了那等地方,还彻夜未归,怕是……”
话还未说完,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沅陵手中的眉黛竟被生生捏碎。众人见状,吓得纷纷跪地,大气都不敢出。空青也自知失言,低头请罪。
“大娘子息怒!都是些嚼舌根的贱婢胡言乱语,老奴明日定好好整治这些风言风语!”孙嬷嬷暗叫不好,赶忙为空青开脱,“空青这丫头也是实心眼,到底年轻,说话口无遮拦,还请大娘子看在她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了这遭罢!“
沅陵望着镜中自己姣好的面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等这案子了结,是该学学规矩了。”
沅陵身着一袭月白锦缎长袍,绣着淡雅水仙花纹,外披同色轻纱披风,身姿婀娜,莲步轻移。她的发髻高挽,一支羊脂白玉簪子斜插其中,温润的玉色衬得她肌肤胜雪,整个人散发着当家主母的端庄与贵气。
转瞬之间,沅陵已行至上官云蘅的居所庭院。她见上官云蘅神色紧张,正于院中徘徊踱步。
“云衡。”
闻声,上官云蘅浑身一僵,转身时强作镇定,行礼时发间玉冠歪了半寸。
“母亲,您怎么突然来了?”
沅陵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捕捉到他神情的异样,不动声色地踏入庭院。她看似随意地环顾着四周,而后将目光落向儿子,语气中带着关切,却又隐隐暗藏着试探:“今日怎不见卿末的身影?”
上官云蘅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他惊得微微一怔,急忙开口掩饰道:“阿姐……阿姐她出去查案了!”
沅陵迈步走近了几步,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她是何时出去查案的呢?”
“呃……今日卯时吧……”上官云蘅言辞闪烁,满是迟疑,“母亲,您也清楚,阿姐近来为了查案,可没少费心思,着实辛苦!”
“是吗?”沅陵悠悠开口,语调不疾不徐,“可就在母亲来这儿之前,辰时还在府中见到了卿末。”
“阿姐回来了?!”上官云蘅脸上瞬间露出欣喜之色,一直悬着的心仿佛终于落了地。可刹那间,他心中灵光一闪,又顿觉事情有些不对劲,若母亲已经见过阿姐,又怎会来问自己是否见到了她呢?
上官云蘅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手脚瞬间变得有些发凉,表面上却强装镇定,可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麻。
“回来?”沅陵冷笑一声,说道,“我的儿啊,如今是长大了,竟学会哄骗母亲了。”
“母亲,我没有……”上官云蘅小声地辩解着,眼神却躲躲闪闪,不敢与母亲对视。
“哦?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我的好儿郎了?”沅陵斜倚在廊下的椅榻之上,手中捏着一方丝帕,“那我倒要问问,你说的‘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暮色漫过窗棂,沅陵垂眸静立半响,纤长指尖缓缓按上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她望着阶下之人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朱唇轻启:“空青。”
“是,大娘子。“空青应声趋前,玄色劲装猎猎作响,利落的布靴踏过青砖,腰间环佩轻响。只见她微微颔首示意,廊下候着的婆子们立刻会意,麻溜地取出粗麻绳,三两下便将石头捆得结结实实,麻绳勒进皮肉里,惊起几声闷哼。
听到此处,上官云蘅也不禁慌张起来,他是知道母亲的手段的。
“不,母亲!”
上官云蘅满脸焦急,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阿姐如今生死未卜,石头又被母亲绑了起来,他心里纠结万分,不知到底该不该说出实情。
“这件事和石头没有一点关系!还请母亲不要伤及无辜!”上官云蘅顾不上许多了,石头不仅是他的贴身小厮,更是他的身边之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石头受牵连。
空青也只是将石头绑在长椅上,暂时并未再有其他举动,应是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卿末彻夜未归,你想单凭自己一个人硬撑着,可曾想过会有什么后果?”沅陵话锋一转,站起身来,说道,“而且你觉得石头能扛得住吗?”
身旁的孙嬷嬷也在一旁劝道:“二哥儿,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吧,别让大娘子为难。”
上官云蘅僵立阶下,额间冷汗顺着脖颈滑入衣领,玄色锦缎瞬间洇出深色水痕。母亲凤目如淬了霜的寒刃,将他周身每寸虚实在目光下剖得透亮。廊下铜铃被风撞得叮咚乱响,惊得他指尖发颤,叶卿末郑重叮嘱的话语犹在耳畔:“若我明早卯时之前还未回来,你便如实说,切记别提她。”
这个她,自然就不言而喻。
喉结剧烈滚动几下,他突然重重屈膝叩首,青玉发冠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母亲明鉴!阿姐为追查义庄命案彻夜未归,昨夜卯时便乔装出府,循着城门外线索而去。”他刻意略过揽月坊小春娘的存在,将话头引向更易查证的暗巷,“那凶徒行踪诡秘,阿姐怕是遭了埋伏......”
话音未落,额角已肿起青紫。余光瞥见母亲摩挲护甲的动作渐缓,他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场谎言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安宁。
“母亲,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还望母亲能放过石头!”上官云蘅苦苦哀求道。
沅陵终是点了点头,空青招呼下人,解开了石头身上的绳索。沅陵思索片刻后说道:“我会告知你父亲的。”
上官云蘅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沅陵打断。
“这件事,我心里自有打算,你不必再多言。”
……
“不知上官娘子驾临,妾身有失远迎。”
王清婉敛衽行礼,莲步轻移引众人穿过雕花木廊。青砖地上斜映着紫藤花影,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叮咚作响。
沅陵唇角勾起冷笑,“来沧州这么久,还没有见过县主夫人,特此拜访。”她手中团扇轻摇,檀木珠串随动作轻撞出泠泠声响。
王清婉以素帕掩唇,咳得娇躯轻颤:“贱体虚寒缠绵病榻,未曾上门拜访上官夫人,夫君不放心我,一直在家照顾我。”
说罢,王清婉在丫鬟搀扶下艰难起身,福礼时鬓边步摇微晃,“实在该向上官夫人赔罪的。”
“我此番前来,是带卿末回家的。“沅陵懒得绕弯,团扇重重拍在掌心,惊起廊下栖雀。
“叶大姑娘?“王清婉黛眉微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上官夫人莫不是吃酒了?叶大姑娘怎么会在我这呢?”
沅陵盯着她苍白脸色良久,忽而轻笑:“那就当我吃酒了吧。”
“蘅哥儿,来前你说有要事相商,此刻当着县主夫人的面,且说来听听。”沅陵忽而转头问道。
上官云蘅应声而起,玉冠束发身姿挺拔:“见过县主夫人。”
“这位便是令郎吧,果然一表人才。”王清婉又咳了几声,帕子掩住唇色愈发苍白,“大娘子真是好福气。”
沅陵莞尔一笑,不语。
上官云蘅剑眉微蹙,沉声道:“昨日义庄命案骇人听闻,不知县主夫人可有所闻?“
话音落时,他眸光微垂,晨起时母亲那番“欲救你阿姐,便依计行事“的叮嘱,又在耳畔回响。
王清婉以鲛绡帕掩唇,呛出几声闷咳,指节攥帕子攥得泛白:“咳咳,略有耳闻。“尾音消散在剧烈的喘息里,整个人摇摇欲坠,似风中残烛,稍再多言便要香消玉殒。
“昨日义庄命案,死者方敬之。”上官云蘅目若寒星,直直凝视对方,欲窥破虚实,“坊间传言,与贵府小郎君脱不了干系”
“这、这不可能!“王清婉骤然剧烈咳嗽,素帕染上刺目血痕,“犬子最是良善,定是误会!“
她突然面向沅陵,直直跪了下去,发髻上珍珠流苏哗啦作响。
“求上官府手下留情啊!“
院外忽然传来甲胄碰撞声,沅陵带来的女军早已将府宅围得水泄不通。空青疾步而入,身后绑着不断挣扎的崔不疑。
“未寻到叶姑娘。“空青面带担忧,此事拖得越久,于他们越不利。
“上官夫人,请恕我直言。”王清婉勉力撑着扶手,气若游丝,“您遍寻之人确实不在寒舍。岂能因令甥女失踪,便牵连小儿?”
她忽而跪伏在地,青丝散落肩头,“若上官夫人执意相逼,妾身愿以命换我儿周全!”
这般颠倒黑白的说辞,竟将嫌疑推脱得一干二净,直把莫须有的罪名化作他人构陷。
“县主夫人这是哪里话?“沅陵转动着护甲,神色无辜,“不过是请令郎协助查案,县主夫人怎这般慌张?“
“我一介妇道人家,又怎敢插手郎君们办案?”沅陵眉梢微挑,面上尽是无奈。
崔不疑面上血色尽褪,先前的倨傲荡然无存,眼底只剩惊惶。他猛地挣扎起来,脖颈青筋暴起:“我父亲乃堂堂县主大人!若是等我父亲回来了……“
话未曾说完,便被打断。
“很快!你便可以和你父亲相见了。”沅陵望着他挣扎的模样,团扇收拢似封刃的剑。
空青押着人往外走,女军们身姿矫健如青松挺立,王清婉在着急,也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你什么意思?!母亲,母亲救我啊啊啊啊!”崔不疑终是害怕了起来,不断挣扎。
临到门口,沅陵忽又转身,声音似裹着寒冰:“小郎君,切记祸从口出啊。”
与此同时——
长街熙攘,叫卖声、谈笑声此起彼伏。忽而一阵急促马蹄踏碎喧闹,摊贩们抱头鼠窜,果篮菜筐翻倒在地。
崔志鸿脸色骤变,踉跄后退撞翻货摊:“骠骑大将军?!”
他望着马上银甲将军,冷汗浸透后背——传闻这位将军心怀百姓,可如今自己逃至这熙攘大街,对方却依旧紧追不舍,全然不顾被打翻的摊子,马蹄声震得他肝胆俱裂。
“骠骑大将军,你竟敢当街戕害朝廷命官!难道就不怕天子降罪?!”崔志鸿色厉内荏地嘶吼。
“县主大人涉嫌谋命案。“上官明泉长剑出鞘,寒芒抵住对方咽喉,“请随我回府问话。”
上官明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秉公办案,想来天子也不会降罪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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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妾身愿以命换我儿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