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正午,烈日如赤玉悬于沧州城上空,晒得青石板路腾起袅袅暑气。城外乱葬岗边缘,一口荒废的枯井深陷于砂砾之间,井口爬满墨绿苔痕,四周散落着嶙峋碎石,偶有乌鸦落在井沿发出嘶哑啼鸣。井底弥漫着腐叶与霉土的气息,潮湿的空气裹着寒意,与地面的燥热形成诡异反差。
小春娘贴着井壁而立,藕荷色襦裙沾满泥浆,纤细的指尖在凹凸不平的砖石上摩挲,苍白的指甲刮过暗绿苔痕发出细微声响。
“叶姑娘昨夜说,要带奴家出去?”她轻声问询,尾音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散,单薄的肩膀在昏暗井底剧烈起伏。
叶卿末广袖下的指尖微微收紧,发间蕾丝嵌宝簪子随着动作轻晃,映出冷冽的光。即便被困这腌臜之地,她仍保持着簪缨贵女的仪态,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小娘子孤身涉险,莫非当真没想过退路?“
话音未落,井口突然传来急切呼唤。
“姑娘!姑娘可是你在井下???”
熟悉的女声让叶卿末眸光一亮,只见手腕粗的麻绳打着旋儿垂落,绳结处还系着几片新鲜的槐叶——正是贴身侍女茯苓的暗号。
井壁上斑驳的光影里,麻绳晃动的痕迹像是救命的绳索。
“娘子尽会说笑。”小春娘本就纤弱,又连咳两声,惨白的面色愈发没了血色,整个人瞧着摇摇欲坠。她缓缓抚过麻绳,气息微弱道,“奴家身子虚,实在使不上力气……”
“叶姑娘,您不用担心奴家。”小春娘强撑着挤出笑意,额间虚汗不断滚落,“背上的伤虽疼,奴家本就是低贱之人,可以忍的……”
若说昨夜话中尚掺着几分自嘲自艾的酸涩,今时再道这话,尾音却似含了蜜糖,眼波流转间皆是打趣叶卿末的意味。
叶卿末望着对方苍白如纸的脸色,昨夜的凶险画面在脑海翻涌——
黑衣人寒光凛冽的刀刃劈来时,是小春娘突然扑过来替她挡下。此刻井外蝉鸣聒噪,井底却阴寒彻骨,叶卿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终究还是屈尊蹲下身去。
“上来,我背你。”
“使不得!”小春娘踉跄着后退半步,裙裾扫过潮湿的地面,“叶姑娘金枝玉叶,怎能折了身份背我这贱籍女子……”
“再啰嗦,便在此处耗到日落。”叶卿末攥紧麻绳,掌心已被磨出浅淡的红痕。正午的日头直直照进井底,将她的影子压得扁扁的投在井壁上,随着呼吸微微晃动。
见对方不再推辞,叶卿末反手将麻绳缠在腰间,稳稳托住小春娘膝弯。
少女温软的身躯贴着后背,发间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混着药味萦绕鼻尖。
井外茯苓奋力拉动绳索,粗粝的摩擦声混着碎石掉落的声响。
不多时,两人终于重见天日。
“姑娘得快些了!将军已在开封府升堂!“茯苓牵来两匹健马,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叶卿末刚要开口,身旁忽响起一声痛苦的“嘶……啊”,声音虚弱,似是强忍着极大痛楚。
她还未来得及回应,小春娘已用帕子掩住唇,咳得娇弱无力,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叶姑娘先走吧,不必管我。奴家这伤虽重,慢慢挪回去便是……”
“何况此处离城不远,想来……咳咳……也不会再遇什么危险。”说罢,小春娘又轻喘两声,目光盈盈。
“上马。“叶卿末翻身上马,锦靴踏得马镫轻响。她伸手时,腕间的羊脂玉镯碰出清越声响。
茯苓利落翻身上马,双眉紧蹙,一边勒着马氏的缰绳,一边焦急劝道:“姑娘伤势未愈,不如让她先行上我的马吧。”
茯苓见叶卿末仍不为所动,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暗自诧异,自家姑娘何时这般将旁人言语放在心尖上了?
话音未落,只见小春娘纤手一挽,径直牵起叶卿末皓腕,旋身翻上马背坐于前侧。叶卿末顺势倚去,下颌不偏不倚抵在那温软肩头,吐息间暖意如兰,拂得耳畔酥痒。她玉臂轻探,双手虚拢在小春娘盈盈一握的柳腰间,指尖堪堪勾住缰绳。
“坐稳了!”叶卿末手中马鞭重重挥下。枣红马长嘶一声,四蹄生风般疾驰而出,碎石在铁蹄下飞溅如星。
小春娘惊呼一声,身子不受控地向后仰去,慌乱间只得紧紧抱住马颈。鬓边的珍珠步摇在风中乱晃,发丝被卷进呼啸的风里,她苍白的面容上写满惊惶。
“姑娘,按照您之前的吩咐,城郊宅子里的孙小郎君已妥善带至府中秘密看管。”茯苓策马扬鞭,紧随其后,急声禀道,“将军与夫人已将崔小郎君带到开封府对峙了,就等您了!”
马蹄声碎,叶卿末望着前方巍峨的开封府飞檐,昨夜黑衣人阴鸷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叶卿末,你当真不怕吗?
她收紧缰绳,任烈风掀起鬓边碎发——若因为怕便不做事,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事需要做的。
转瞬之间,三人已至开封府前。朱漆大门洞开,门外百姓层层围聚,议论声此起彼伏。门内大堂上,知府大人端坐公案之后,上官明泉与县主分立两侧,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叶卿末翻身下马时,小春娘险些因腿软栽倒,被她眼疾手快揽住纤腰。二人衣袂相缠的姿态落入百姓眼中,顿时掀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与舞姬般的人物这般亲昵?”
“嘘——你不想活了?竟敢当众议论叶氏大姑娘!”
开封府大堂内,鎏金兽首烛台燃着昏黄烛火,将“明镜高悬“匾额映得忽明忽暗。崔志鸿蟒纹锦袍下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青砖地上他的影子被烛火拉得歪斜扭曲,倒像是被绳索捆住的困兽。对面的上官明泉斜倚雕花太师椅,鎏金吞口佩刀随着晃动轻叩扶手,叮叮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刺耳。
“大人,这件案子我家犬子和骠骑大将军有些误会了。“崔志鸿挤出一抹笑意,蟒纹袖摆扫过案几,带起几片散落的文书。他余光瞥见后堂垂落的金丝帘幕,心中暗自盘算着拖延之策。
府尹低眉垂眼,脊背僵直如木雕,袖中双手早沁出冷汗。一边是盘踞沧州多年的县主大人,背后又有京城的大人物撑腰;另一边是四大家族之一上官氏的实权家主上官明泉,又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弟弟;哪边稍有差池,自己这乌纱帽怕是难保。
“县主大人,有何指教,但说无妨。”他抚着胡须的手指微微发颤,偷眼觑向上官明权,见那人端坐在太师椅上,玄色锦袍暗绣流云纹,眉眼低垂难辨喜怒,这才暗自舒了口气,喉结重重滚过,后背已洇湿大片官服。
崔志鸿刚要开口,忽闻堂外环佩叮咚,月白色裙裾如流云般漫过门槛。
“县主大人,这次可要想好措辞啊。”叶卿末手持湘妃竹扇缓步而入,扇面上水墨寒梅在穿堂风中若隐若现。
她刻意放缓的脚步声惊得崔志鸿猛然抬头,袖中藏着的密信差点滑落——叶卿末不是应该被追杀锁在地牢里吗?
“叶、叶大姑娘?“崔志鸿踉跄后退半步,玄色官靴在青砖上蹭出刺耳声响。
叶卿末指尖轻叩檀木栏杆,清脆声响惊得堂外围观百姓屏息。
“府尹大人,关于萧依一案,臣女要告县主之子两罪。“她话音未落,堂外忽起一阵骚动,书生们挤破衙役围成的人墙,青衫下摆扫落墙角蛛网。
“一罪,强迫已婚妇女发生关系。”
叶卿末话音如冰,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
崔不疑突然暴起,腰间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闷响:“你胡说!叶姑娘,你这是自己找不到真凶就胡乱攀咬是吗?!”
府尹见状,忙堆起满面笑意,躬身作揖道:“这女子不过是揽月坊一介杂役,身份低微,与崔郎君天差地别,恐是她信口胡诌,诓骗叶姑娘。还望叶姑娘莫要轻信,以免误了心神。”
府尹慌忙抓起帕子擦拭额角,却见上官云蘅踏着青砖走来。少年玄色劲装袖口绣着金线云纹,腰间短刀寒光一闪。
“府尹大人的意思是说,我阿姐无能,我们整个上官氏无能是吗?”
府尹脸色骤变,忙不迭躬身作揖,袖摆几乎扫落案上茶盏:"骠骑大将军明鉴!下官绝对没有对上官氏不敬,叶姑娘兰心蕙质,岂是我等能妄加揣测的!"他赔着笑,额角沁出细密汗珠,生怕哪句话再触怒这位煞神。
"大人,臣女有个坊间趣事,欲请诸位品评。只是需得揽月坊萧依姑娘同堂佐证,还望行个方便。”叶卿末垂下眼眸,望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回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事,便都有了答案,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不过盏茶功夫,衙役便押着素衣女子穿过衙门。萧依腕间镣铐轻响,苍白面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与堂上鎏金烛台的暖光相映,倒生出几分诡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