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归途 第65章 第 65 章

楚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那具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穿过喧闹的街道，回到这间寂静得可怕的出租屋的，记忆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只有医院走廊冰冷的灯光、那声机械的“已关机”、以及地上手机屏幕碎裂的残像，跟噩梦似得碎片，在脑中反复切割。

“轰隆！”

窗外，夜幕低垂，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

他蜷缩在狭小的沙发上，沙发冰冷的布料贴着皮肤，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他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他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

他就那么睁着眼睛，瞳孔涣散地对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视线没有焦点，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无法映入眼帘，大脑像一台过载后死机的机器，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思考，只剩下无数杂乱无章的画面和声音碎片在疯狂冲撞——

顾杰笑着抢他水瓶时滚动的喉结；

顾杰在仓库里死死护住他时颤抖却坚定的脊背；

顾杰醒来第一句担心毁容的傻话；

顾杰偷偷玩他手指时孩子气的得意；

顾杰做完题后的索吻；

还有……顾晴那记毫不留情的耳光，那些些羞辱，以及最后那一声声冰冷决绝的“已关机”……

为什么？

顾杰……连一句告别……都不肯给我吗？

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它们无声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沙发的布料，留下心碎的痕迹，他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肩膀偶尔会因为无法抑制的生理性哽咽而轻微地抽动一下，这种沉默的流泪，比嚎啕大哭更显得绝望。

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感包裹了他，仿佛心脏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留下一个空洞洞的窟窿，冰冷的雨水和寒风正肆无忌惮地往里倒灌，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轻盈，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空洞吞噬，消散在雨夜里。

他也觉得……我们是错的吗？

顾晴的辱骂和否定，他可以咬牙硬扛，可以告诉自己那只是世俗的偏见，但如果……如果连顾杰也动摇了呢？如果顾杰在家庭的压力和现实的残酷面前，最终也认同了那种“错误”，所以才会用这种彻底消失的方式，来“纠正”这个错误呢？

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

是不是我不该靠近他？不该回应他？不该……奢望一份不被世俗认可的感情？

是不是我的出现，我的复仇，我的爱……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最终连累了他，也毁了他？

强烈的自我怀疑将他一点点拖入更深沉的黑暗，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段感情的价值，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爱，被如此决绝地、不留余地地“丢弃”，足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自信和根基。

窗外暴雨如注，仿佛天穹也在为之哭泣，屋内，楚萧蜷缩在沙发上，他的眼泪无声地流着，冲刷着脸上的红肿和心上的伤痕，却冲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迷茫。

世界那么大，雨声那么响，他却只觉得一片死寂。

爱之一字，何其重，又何其轻，

重到可以让人豁出性命，轻到……可以在一百一十三通电话后，悄然无声。

私立医院的病房内，顾杰躺在床上，目光看似放空地盯着天花板，实则内心早已翻江倒海，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没有手机，他就像被斩断了触角的昆虫，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这种被囚禁般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他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楚萧——那天晚上楚萧被姐姐叫出去后就没再回来，姐姐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楚萧知不知道他转院了？如果楚萧跑去中心医院找他，却发现人去楼空，电话关机……楚萧会怎么想？他会多么着急、多么难过？

顾杰了解楚萧，他外表清冷，内心却极其重情敏感。那样决绝的消失，对楚萧而言，无异于最残忍的抛弃和否定，他几乎能想象到楚萧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会盛满怎样的失落和绝望。

不行！必须想办法告诉他！必须让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意！

他偷偷瞥了一眼正在病房角落与主治医生低声交谈的顾晴，姐姐看得太紧了，几乎寸步不离。

机会稍纵即逝，顾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甚至带上一丝百无聊赖的抱怨：“姐……我快无聊疯了……躺得浑身都快长蘑菇了……把你手机借我玩会儿游戏行不行？就一会儿！你就在这儿看着我玩，我保证不乱看别的！”

顾晴正专注地听着医生关于“半个月后可否承受长途飞行”的评估，闻言皱了皱眉，转头看向顾杰，见他确实一脸百无聊赖、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又想到这是自己的手机，一切浏览记录和信息发送都能随时监控，量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递了过去，语气带着警告：“只准玩游戏，其他什么都不准碰。”

“知道啦！谢谢姐！”顾杰强压住内心的紧张，尽可能平稳地接过手机。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屏幕，他的心脏却在疯狂擂动，机会来了！

他迅速扫了一眼主屏幕，故作嫌弃地撇撇嘴：“姐，你这手机里怎么连个游戏都没有啊？太无聊了吧……我下载个连连看行不行？”

顾晴正听到医生嘱咐注意事项的关键处，头也没回，不耐烦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顾杰心中暗喜，他飞快地点开应用商店，内心疯狂祈祷——老天爷！保佑！一定要保佑有个兄弟在线！尤一！朱彬彬！杨鸣！谁都行！是活的就行！

他先是迅速下载了那个他们平时用来约游戏、但也能收发临时消息的战网平台APP，为了掩人耳目，又同时搜索下载了一个最普通的连连看游戏。

两个APP的下载进度条仿佛慢得如同一个世纪，顾杰的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一边紧张地瞥着顾晴那边的动静，一边疯狂默念“快点！快点！”

终于，下载安装完成。

他立刻先点开战网APP，手指飞快地输入自己的账号密码登录，界面加载的每一秒都让他心急如焚，同时，他不敢有丝毫停顿，立刻又切回到连连看游戏，点开一局，让那些幼稚的消除音效“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掩盖他内心的兵荒马乱。

他的视线在两个APP界面间疯狂切换，战网好友列表里，一个个名字都是灰色的！离线！离线！全是离线！

完了……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窜起，难道今天真的要功亏一篑？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顾晴那边似乎已经和医生交谈完毕，正准备转身过来的时候——

突然！

好友列表里一个极其骚包、顶着“少管我”ID的头像，猛地亮了起来！

朱彬彬！！！

顾杰内心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呐喊：卧槽！老朱！还得是你啊！真他妈是我的救命稻草！这种时候都能摸鱼上线！

他以这辈子最快的手速，切到对话框，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几乎敲出了残影！每一个错别字都让他心惊肉跳！

【顾少爷】：“老朱！！！十万火急！！！看到立刻回！！！告诉楚萧！让他一定一定要等我！没办法联系他！但我的心没变！让他千万别放弃！千万别胡思乱想！看见没？！看见了赶紧他妈吱一声！！！！！”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跳出，顾杰就听到顾晴的脚步声靠近了！他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同时！

对话框里，那个“少管我”的头像跳动了一下，一个极其简短的回复弹了出来，【少管我】：“吱。”

“操……”顾杰低低地充满庆幸地咒骂了一声，悬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一半，他不敢有丝毫耽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退出战网APP，手指飞快点住图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卸载，同时将连连看的游戏音效开到最大，假装玩得全神贯注。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是在两三秒内完成。

顾晴正好走到床边，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玩个连连看这么投入？”

顾杰头也不敢抬，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含糊地应道：“啊……嗯……这关有点难……”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背后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将手机递还给顾晴，动作尽量显得自然。

顾晴接过手机，第一件事就是审视地快速检查了一下通话记录、短信和常用社交软件的发送箱，确认没有任何异常记录后，她才似乎稍稍放心，将手机收了起来，

“医生说了，恢复得好的话，半个月后就可以安排长途飞行了，我已经和看护交代清楚，这段时间你需要什么都可以跟她说，她会尽量满足你，除了手机。”

顾杰低下头，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闷声回答：“……知道了。”

他的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既有冒险成功的后怕，更有消息成功传递出去的巨大庆幸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楚萧……一定要等我啊……

而另一边，刚刚上线准备偷偷摸鱼打把游戏的朱彬彬，看着那条没头没脑、充满急迫感然后又瞬间消失的消息，以及那个灰色的头像，一脸懵逼地挠了挠头：

“啧？什么情况？顾杰这厮……玩起无间道了？”

即使心碎成粉末，生活仍要继续，周一的清晨，楚萧强迫自己从那张浸满泪水的沙发上爬起来，麻木的完成着洗漱的程序，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左脸颊的红肿虽消了些，却依旧能看出淡淡的指印和淤痕，胃里翻搅着，没有任何食欲，他索性省略了早餐。

推开那扇冰冷的铁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习惯性地朝着那个固定的方向望去，那个自从开学后，无论晴雨、从未缺席地等着他的位置。

然而今天，那里空空如也。

楚萧的心，像是被那空荡荡的景象狠狠攥了一下，他默默收回目光，低下头，独自一人走向学校。

这条路，曾经充满了顾杰的气息和声音，他仿佛还能听到身边那个高大少年带着笑意的聒噪，能感受到他故意贴近时手臂传来的温热，能想起他揽住自己肩膀时那份隐秘的亲昵。

那些带着滚烫爱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耳语，此刻在他耳边清晰地回响。

“楚老师，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你亲我来着……梦里的不算，今天补完课，我得亲回来……我顾杰可不吃这亏……”

“楚老师……也没什么事……就是……特别特别想你……得亲一下……”

“楚老师，我好像比昨天……又更喜欢你了一点儿……”

“楚老师……别躲……就是想亲你……给不给？”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温柔又残忍的刀，反复凌迟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曾经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刺骨。

他黯然神伤地走到学校，走进十六班喧闹的教室，他走到那个熟悉的位置，属于顾杰的那一半桌子，空荡荡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

他坐下，手指伸进顾杰的课桌抽屉。里面还放着几本顾杰常用的练习册和课本，封面甚至还有顾杰随手画下的潦草涂鸦，指尖触碰到的每一处，都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温度和痕迹。

他真的好难过，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才能不让那汹涌的泪意再次决堤。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咪咪地溜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旁边那个本属于顾杰的空位上。

楚萧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眼中不受控制地迸发出一抹极其短暂却璀璨的亮光。

然而，当看清来人是顶着一头乱毛、表情带着点鬼鬼祟祟的朱彬彬时，那抹亮光瞬间熄灭，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失落和空洞。不是他……

朱彬彬凑近了些，几乎是用气声，神秘兮兮地对楚萧说：“欸，楚萧，跟你说个事儿……昨天，顾杰那小子……居然联系我来着！”

“？！”

楚萧的身体猛地一震，刚刚低下去的头瞬间再次抬起，那双死寂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朱彬彬，嘴唇微微颤抖。

联系了朱彬彬？为什么？！为什么他能联系朱彬彬……却不能联系我？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抽了几十包的烟：“他……他说什么了？”

朱彬彬被他眼中那种近乎濒死的求生欲吓到，赶紧压低声音：“他让我告诉你！让你一定！一定要等他！他现在没办法联系你！但他的心没变！让你千万别放弃！千万别胡思乱想！”

楚萧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寒冷和绝望，狠狠撞击着他的心脏和眼眶。

鼻尖一酸，视线瞬间彻底模糊，温热的泪水毫无预兆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他……他真的……真的是这么说的？”楚萧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他急需再次确认，生怕这只是自己悲痛过度产生的幻觉。

“千真万确！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朱彬彬拍着胸脯保证，虽然他早就看出这两人关系不一般，但此刻也识趣地没有多问任何细节。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楚萧先是怔怔地愣了几秒，仿佛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随即，一种失而而复得的激荡和酸楚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可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哭泣，他忽然又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极大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又哭又笑，情绪失控。

朱彬彬被他这戏剧性的变脸弄得一愣，随即松了口气，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你这又哭又笑的……怪吓人的，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回我座位了啊，放心吧！”他站起身，临走前又拍了拍楚萧的肩膀，语气笃定地补充道，“顾杰那家伙，认死理儿，他既然说了让你等，那就肯定不会跑的，把心放肚子里啊！”

楚萧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但这一声“嗯”里，却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有如释重负的喜悦，重新燃起的坚定希望，以及……对未来漫长却不再孤独的等待的勇气。

朱彬彬溜回了自己的座位，楚萧依旧坐在那里，泪水还在不停地流，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伸出手，极其珍惜地，将顾杰抽屉里那些散乱的书本，一本本拿出来，仔细整齐地码放好。

原来，最深的绝望之后，真的会有最动人的希望，只要你还让我等，我就有勇气与整个世界对抗，直到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