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初起,城市的喧嚣被高档住宅区的厚重玻璃过滤得只剩一层模糊的低鸣。
萧慕冉公寓里的餐厅,空气里最后一丝食物的暖香也渐渐沉静下去。简十初的目光落在沙发对面萧慕冉的侧脸上,她正垂眸专注地剥着一颗饱满的砂糖橘。
浅金色的汁水染上她细白的指尖,橘皮被一点点剥离,动作精确得像是在拆解一枚精密的器械零件。灯光落在她浓长的睫毛上,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
简十初的心跳忽然有些莫名的不齐整。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萧老师,晚上……有时间吗?”
萧慕冉抬起眼睫,那目光像带着重量,落在简十初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等待那声清冷的答复。
“嗯。” 萧慕冉只吐出这一个音节,把剥好的橘瓣放入口中,果肉酸甜的气息弥漫开了一瞬,又消散在沉寂里。
简十初绷紧的身体微微松懈,心底却又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失落。这声“嗯”,既是应允,亦是她们之间那层无形隔膜的冰冷回声。
简十初微微抿了下唇瓣,“楼下公园刚铺了新的步道灯,听说……光影效果不错。”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目光却像秋日卑微的露水,无声地滑过萧慕冉清冷的眉眼,又迅速垂落,凝固在自己脚下光滑的瓷砖上。
“一起出去走走?”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萧慕冉的目光在她微微低垂的头顶停留了片刻,瞳孔深处有什么细微的东西一闪而逝。随即,她轻轻将砂糖橘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那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意。
“好。”一个字,简洁,像一粒冰珠掷入沉寂的湖面,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
夜空是深沉的丝绒蓝,夜风在踏出公寓楼门的瞬间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卷起几片梧桐的枯叶在脚边盘旋。步道两旁新安装的嵌地灯果然亮了,散发出柔和的暖白光晕,犹如一串遗落人间的星轨,在沉沉的夜色里蜿蜒伸展,指引着方向。
她们并肩走在光的河流里,脚下是铺得极其平整的塑胶路面,踩上去只有细微的弹性回馈。高的梧桐枝丫在头顶勾勒出深黑的剪影,将这小小的光带温柔地框住。
起初,只有脚步声和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伴随着她们。一种被刻意维持的、安全的沉默横亘其间。
简十初悄悄侧过脸,看向身边的萧慕冉。她的轮廓在稀薄的天光里显得异常清晰而冷硬,下颌绷紧的线条,微微抿着的唇,都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十一年前那个小学时代会在放学路上分她半根红豆冰棒、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孩,如今站在这片精心雕琢的夜色里,裹着一层厚厚的、名为陌生的寒霜。
这沉寂几乎令人窒息。简十初深吸了一口带着晚凉和草木气息的空气,像是终于鼓起了某种莫大的勇气,低声问道:“你……能不能跟我聊聊天?”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害怕惊飞一只停驻在枯枝上警戒的林鸟。
萧慕冉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到简十初几乎以为是错觉。她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简十初脸上:“你想聊什么?” 那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琴键上稳定按下的一个中音,既不热情亦非拒绝。
话题不经意滑向了白天那个意外插曲,仿佛浮木终于漂到了触手可及之处。
“白天,” 简十初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柔和,“沈鸢……她拿着小提琴谱子来找你,我们都以为……” 她停顿了片刻,斟酌着用词,将“你会毫不留情地甩冷脸拒绝”咽了回去,转而说,“以为会挺麻烦的,没想到你几分钟就处理了。”
萧慕冉的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那点弧度太浅,瞬间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
“跨弦奏法,几个过渡音程的指法设计不够流畅,再加上处理不够到位,导致音色生涩断层。”
她的解释简洁如乐谱上清晰的标记,“调一下指序和弓法分布,自然就通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项司空见惯的基本原理,而非她对一个明显带着试探与些许竞争意味的同行施与的援手。简十初却听懂了这份平淡之下不动声色的强大与从容。
“顾总监。”萧慕冉继续说着:“她安排同居的时候,你怎么想的?”
简十初猝不及防,脚步乱了一拍。石子在她脚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停下,转头看着萧慕冉。路灯的光恰好落在萧慕冉头顶,在她深刻的眉眼处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那双眼睛里的探究之色更加咄咄逼人。
“我……”简十初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仿佛直达肺腑深处,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我很意外,真的。”
她坦白道,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发哑,“完全没想到会是你……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新住在一个屋檐下。”
她望向远处隐约的楼房轮廓,“当时在公司,我看到对面办公室门牌上写着‘萧慕冉’的名字时……我……”她摇摇头,没有说下去,唇边浮现一丝苦涩的弧度。那一刻的震动与无措,此刻回想起来依然清晰如昨。
萧慕冉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移开目光,重新迈开步子,沿着小径向前走。简十初默默跟上。
话题似乎又走到了尽头,沉默再次试图弥漫上来。简十初的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绞着风衣的衣角,内心翻腾着一个盘桓了两个月之久的念头。
同居的每一日,都是萧慕冉在无声地承担着一切——宽敞的公寓、明亮整洁的厨房、冰箱里永远充足的食物……而她,简十初,像个闯入者,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这一切。
“那个……”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我来公司,也都两个月了,工资……发过两次了。”
她停下来,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把后面更沉重的话推出来,“我不能……一直这样,白白住在你这儿……还一直蹭吃蹭喝吧?”
她继续补充:“跟那个什么,‘金主’和‘金丝雀’似的。”
空气仿佛瞬间冻住了。萧慕冉猛地停下脚步,动作快得让简十初猝不及防,额角几乎蹭到她轮廓清晰的下颌线,一股清冽微冷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萧慕冉的声音微微沉了下去,像骤然按下一串低音和弦,“少看点那些没营养的小说。” 她转过身,目光沉沉地锁住简十初,那眼神里有种不容错辨的、被冒犯似的愠怒,瞬间击穿了平日里那层高冷的表象。
“简十初,你把我当什么了?” 这句问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简十初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的寒意和无措。
简十初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有些慌乱,萧慕冉眼中那抹清晰的刺痛让她心头一缩,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带着急于辩白的急切:“我……没有,我有钱的,两次工资,再加上我……卡里原本的积蓄,怎么也有快三十万了……” 她下意识地想去触碰萧慕冉的手臂,抬起的手却又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简十初。”萧慕冉的声音打断了她,不再是刚才的愠怒,反而奇异地软化下来,像坚冰表面悄然流过一道温润的溪水。她的目光依旧落在简十初脸上,却似乎穿透了她此刻的慌乱,望向更久远的深处。
“你小学五年级,那场暴雨,被淋得浑身湿透,发烧到迷糊,是谁二话不说,把你拖回家里,霸占了你母亲的卧室让你躺下?” 她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清晰无比地落入简十初耳中,掀起记忆的狂澜。
那个模糊却滚烫的雨季午后瞬间在简十初脑中炸开——倾盆大雨隔绝了世界,她冷得牙齿打颤,滚烫的额头抵着一个同样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肩膀。萧慕冉那时也才那么小,却死死攥着她冰冷的手腕,小小的身影在雨幕里拖着她前行……
“后来,”萧慕冉的声音将她从泛滥的回忆里拉回,“你妈妈出差,钥匙丢了,你坐在楼道口像个没人要的可怜虫,是谁在公园石椅上陪你看了一夜星星?”
那夜的星光仿佛再次落了下来,带着青草和露水的气息。简十初记得自己哽咽着说害怕,身边那个沉默的女孩只是轻轻哼起一段不成调的曲子,那成了她慌乱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萧慕冉微微叹息一声,几乎不可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此刻紧绷的空气:“现在,又跟我算这些?”
路灯的光在她深色的瞳孔边缘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那份熟悉又陌生的温柔,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漫过简十初心头那道名为“亏欠”的堤坝。
“十初,我们之间,不该有‘金主’,更不该有‘金丝雀’。你住在这里,只是因为你是简十初,仅此而已。”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平缓而郑重,像在乐谱上划下一个不容置疑的终止线。
这就代表,如果是别人,萧慕冉就不会这样,只因为是她,是简十初。
巨大的暖意混杂着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简十初仓促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前光滑的石板路面,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逼回那股汹涌的热意。
“我……” 她喉咙发紧,所有的辩驳和不安都在那份沉甸甸的温柔面前溃不成军,只剩一片茫然的空白。
还能说什么呢?任何的言语在这份跨越了漫长时光、此刻骤然具象化了的守护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她无措地抬起眼帘,目光茫然地掠过萧慕冉清冷依旧却不再冰寒的侧脸,越过绿化带边缘低矮的冬青,无意识地投向马路对面。
霓虹绚烂的光海骤然涌来,其中一块长方形的灯牌却像被施了魔法,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视线。
那是一家新开的饰品珠宝店。巨大的玻璃橱窗流光溢彩,映照着城市喧嚣的灯火和人影。橱窗上方,一块设计简约却不失格调的灯牌正静静亮着,清晰地映出三行字:
纯银玫瑰初绽限定
坚韧如银温柔绽放
献给灵魂深处的独一无二
灯牌下方,是精心勾勒的项链产品图——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枝干缠绕着纤细的藤蔓,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闪着清晰锐利的光泽,花苞中心,一点极小的钻石微光,如同被锁在冰层下的火焰。
那玫瑰的姿态,孤绝又温柔,在喧嚣的城市光影里,散发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清冷美感。
简十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怔怔地望着那朵凝固在灯光里的银玫瑰,一个被刻意忽略的日期闪电般劈开脑海——还有一周。
仅仅一周,日历就将翻到那个特殊的日子,萧慕冉的生日。
那份长久以来因不知送什么礼物而生的茫然无措,此刻竟在这朵冰冷的银玫瑰项链前尘埃落定。这朵玫瑰,像一首无声的赋格,精准地叩响了萧慕冉灵魂的每一个音符。
花型的孤绝冷艳恰似她拒人千里的表象,藤蔓的柔韧缠绕又像她深藏不露的坚持;纯银的光泽映照着她的才华,而那花蕊处微弱的钻石星火,不正是她偶尔泄露的温柔吗?
除了这个,还能送什么?什么才能配得上这十一年漫长空白后再次靠近的微妙?
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无意识地攥紧了外套柔软的布料。那些掠过心头的构想——精致的钢笔、厚重的乐谱、冰冷的电子设备……都在瞬间被那股无形的冷冽感否定。
就在这时,一点冰凉突兀地、轻柔地落在简十初的鼻尖上。
她微微一颤。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细小的、晶莹的白色晶体,带着初生的纯净与轻盈,悄无声息地从墨蓝的天幕深处飘洒而下。
简十初猛地抬起头。
雪。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