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初雪啊……
深邃的、天鹅绒般的墨蓝色天幕之上,细小的白色精灵正无声地翩跹而降。它们旋转着,在路灯暖黄的光柱里飞舞,像被灯光打亮的碎钻,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晕。
雪花越来越密,温柔地落在她的发顶、肩头、睫毛上,带着初临人世时才有的那份纯净与轻盈。
“下雪了……”简十初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惊奇和纯粹的喜悦。她仰着脸,任凭那些冰凉的吻贴上她的脸颊和微张的唇瓣。
灯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仰起的侧脸,勾勒出那无可挑剔的轮廓——饱满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微微张开似要捕捉雪瓣的唇,以及精致的下颌线,每一处弧度都如同造物主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细小的雪花沾染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微微颤动,像栖息在她眼睑上的银蝶。
风雪之中,她像一尊被遗忘在凡尘、此刻却沾染了人间鲜活气息的玉像,清冷又生动,纯粹得让人屏息。
萧慕冉停下了脚步。她站在离简十初半步之遥的地方,目光从漫天飞舞的雪花缓缓移开,最终落在身侧这张熟悉的、此刻却因初雪的惊喜而被赋予了一层朦胧光晕的脸上。
雪片在她鬓边融化,留下细微的水痕,灯光透过纷纷扬扬的雪幕,为这张仰起的脸庞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柔光。那张脸,褪去了平日的温婉柔和,在雪夜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凛然不可侵的绝美。
一种近乎失控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萧慕冉的心跳。那是一种想要拂去她睫毛上雪花的冲动,一种想要触碰那份温润无瑕的冲动。她的右手,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牵引,微微抬起,朝着简十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顶伸去。指尖在寒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轨迹。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发丝的瞬间,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猛然回卷。
她在做什么?十一年横亘的陌生与隔阂,此刻因一场初雪和一次散步就妄图逾越?指尖僵在半空,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现在的身份,横亘的十一年空白光阴,公司里那些无形的目光……这个动作,仿佛太过越界,太过唐突。
指尖僵在半空,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收回?那将留下怎样尴尬而笨拙的痕迹?像一个欲盖弥彰的笑话。
电光火石间,指尖终究还是轻轻落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也带着一份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仓促,萧慕冉的掌心在简十初的发顶极其短暂地停留、拂过。
一个近乎于梳理的动作,却又远没有那么自然从容。那触感,比她想象的更柔软,也更冰凉。沾了雪的头发丝带着寒意。
简十初的身体明显地震颤了一下,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
她转过头来,那双盛满了漫天雪花惊喜的眼眸,此刻凝固了,带着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直直地望向萧慕冉。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雪粒,随着她睁大眼睛的动作而轻轻颤动。
路灯的灯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投下细碎迷离的光斑,那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先是纯粹的惊愕,如同平静湖面被骤然投入巨石;随即,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确认的、带着巨大暖意的光芒,如同破冰的春水,极其缓慢地从那双澄澈眼底的惊愕深处晕染开来,越来越亮,越来越生动。
空气仿佛静止了。漫天雪花无声地飘落,世界只剩下彼此在这片晶莹幕布下的对视。
萧慕冉的手指在她发顶停留了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便迅速地、带着一丝狼狈地收回,垂落在身侧。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指尖残留的奇异触感,像带着微弱电流,沿着手臂的神经一路蔓延回胸腔,让那颗惯于沉寂的心跳猛地错了一拍。她想移开视线,但简十初那双被雪光和惊诧点亮的眼睛,像带着无形的磁力,牢牢地锁住了她。
简十初的嘴唇微微张开,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脸颊上被雪花亲吻后的冰凉还未褪去,此刻却飞快地涌上了一层更为鲜明的热度,从颧骨一直蔓延到耳根,在清冷的雪夜里灼烧起来。刚才头顶那一下极其短暂、极其轻柔的触碰,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远比初雪初降时更为汹涌澎湃。
萧慕冉强迫自己率先移开了目光,视线投向旁边被薄薄积雪覆盖的灌木丛顶。喉间有些发紧,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被寒风削得更显低沉紧绷,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稳:“冷吗?” 问出这句,她自己都觉得生硬得像石头。
简十初还沉浸在方才那短暂触碰带来的巨大余震里,心跳如鼓。萧慕冉的声音穿透纷乱的思绪,她才猛地回过神。
“……还好。”她轻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有些冰凉的指尖。
萧慕冉的目光落在简十初微微泛红的鼻尖和透着凉意的双手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抬手解开了自己颈间那条厚实的米白色羊绒围巾。手指的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利落,甚至因为解得太急,围巾尾端缠绕的搭扣卡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响。
她上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微小的距离。属于萧慕冉的气息瞬间变得清晰可闻,那熟悉的、冷冽而纯粹的雪松香气,像北国森林深处最干净的空气,骤然扑面而来,强势地侵入了简十初的呼吸领域。
围巾带着萧慕冉的体温。那是一种微温的暖意,并非滚烫,却足以驱散夜风的寒意。
围巾被萧慕冉轻轻抖开,然后一圈、又一圈,极其仔细地缠绕在简十初裸露的脖颈上。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带着几分固有的利落甚至生硬,但那专注的姿态,却像是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羊绒柔软厚实的质感瞬间隔绝了冷风,温暖如同被拥抱。更强烈的,是那丝丝缕缕、无处不在的清冷雪松香气,温柔地将简十初整个包裹起来,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独属于萧慕冉的气息所标记、所笼罩。
这气息如此霸道地渗入她的每一次呼吸,几乎带来一种轻微的窒息感。
缠绕第二圈时,萧慕冉冰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了简十初温热的颈侧肌肤。
“嘶……” 冰冷的触感如同小小的冰针扎了一下,简十初毫无防备地缩了一下脖子,肩膀微微耸起。
萧慕冉的动作瞬间停滞。缠绕围巾的手指仿佛被那温暖的肌肤烫到,猛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残留的冰冷与她手心感知到的简十初颈侧的温度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也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手,那动作带着一丝狼狈的慌乱。围巾剩余的部分松松地搭在简十初颈侧,缠绕的动作被打断。
简十初清晰地感受到了颈侧肌肤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冷触感,以及对方手指骤然撤退时带起的那一小股慌乱气流。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萧慕冉垂在身侧、指节因为寒冷而微微泛白的手上。
“你手那么凉,”简十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目光落在萧慕冉那几根仿佛浸过寒冰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还把围巾给我?”她的话语里带着真实的困惑和一丝不赞同。
“习惯了。”萧慕冉回答得极其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下意识地将那只冰凉的手插进大衣口袋,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那姿势,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感。
习惯?习惯什么?习惯寒冷?还是习惯忽略自身的感受?
简十初的心口莫名地揪了一下。小学时的萧慕冉虽然安静,但小手总是温热的,会紧紧牵着她在操场疯跑……眼前这个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之外寒意的人,让她感到陌生,又涌起一阵剧烈的、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看着萧慕冉指节处那抹明显的、如同冻伤般的青红色,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带着萧慕冉体温和气息的围巾暖烘烘地贴在颈间,而给她围巾的那个人,指尖却冷得像冰。强烈的反差感让她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酸胀,冲破了所有的迟疑和顾虑。
不等萧慕冉有任何反应,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的冲动,简十初没有任何征兆地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萧慕冉刚刚插进衣袋、还没来得及焐热的手腕。温热的掌心瞬间包裹住那片刺骨的冰凉。
萧慕冉浑身一震,几乎是反射性地想要抽回。
但简十初握得很紧,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用自己的双手,将那冰凉修长的手指牢牢包裹住,试图将自身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肌肤相贴的触感清晰无比:萧慕冉的手指比她的长了半个指节,指骨更加清晰有力,掌心却一片寒凉;而简十初的手则温润、柔软,带着常年触碰琴键留下的细腻。
暖意如同涓涓细流,从相接的皮肤开始蔓延。
简十初专注地、小心翼翼地揉搓着那只冰冷的手,仿佛呵护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珍宝。雪落在她们交叠的手上,迅速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痕。
然而,这过分的亲昵感如同一盆冷水,顷刻间浇醒了简十初。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逾越了他们重逢后小心翼翼维持的距离,更是触碰了萧慕冉讳莫如深的禁忌。公司里谁不知道萧慕冉极度的个人空间感?她厌恶任何不必要的肢体接触,那是她构筑堡垒的一部分。
一股巨大的尴尬和惶恐瞬间攫住了她。简十初如同被电击般,飞快地松开手,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滚烫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在雪夜的低温中显得格外醒目。
“抱歉。”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语速极快,“我忘了……你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她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沾了雪沫的靴尖,不敢再看萧慕冉的眼睛,生怕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到熟悉的冷漠或厌恶。
手腕上骤然失去的温热包裹,让萧慕冉的手指在寒冷的空气中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肌肤柔软的触感和那份固执传递过来的暖意。那暖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不喜欢吗?
似乎并没有。
那只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防御姿态,一种隔绝外界、保护自我的本能。而此刻,防御被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缝隙,侵入的并非预想的喧嚣与烦扰,而是一泓小心翼翼、带着怜惜的温泉。
看着简十初低垂的发顶,那泛红的耳廓在雪光下脆弱又可怜,萧慕冉心底那块坚硬的冰层,仿佛被这场景无声地敲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纹。她不喜欢解释,更不习惯袒露心绪,但此刻,一种陌生的冲动驱使着她,不愿让这无声的尴尬蔓延。
就在简十初的手即将完全缩回自己口袋的瞬间,一只微凉但异常坚定的手,更快地重新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简十初惊愕地抬起头,撞进萧慕冉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眼神依旧深邃,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寒冽,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光。
“伸出来的手再缩回去,”萧慕冉的声音响起,比雪花落在围巾上的声音更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喑哑的质感,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不尴尬吗?”
她的话语没有指责,也没有解释,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蕴藏的力量却让简十初忘记了挣扎,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萧慕冉没有松开手腕,反而顺势拉过简十初的手,无比自然地将那只依旧带着自身温热余韵的手,连同自己冰冷的手一起,牢牢地握在掌心,然后不容拒绝地、一同揣进了自己温暖的大衣口袋深处。
宽大的口袋瞬间被填满。萧慕冉的手依然冰凉,但掌心却紧紧包裹着简十初的手。那份紧握的力道,既不粗暴,也不敷衍,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安稳感。
简十初的手指被动地蜷缩着,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细腻的纹理和那缓慢回升的温度。萧慕冉的手此刻像一个渴望汲取温暖的孩童,固执地抓着她这只“暖炉”。
空气里弥漫着沉默。不再是之前的尴尬和小心翼翼,而是一种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密连接所凝固的、充满张力的静谧。围巾上冷冽的雪松香似乎被体温蒸腾得更加清晰,丝丝缕缕缠绕在简十初的鼻尖。
雪落在她们的发顶、肩头,落在萧慕冉浓密的睫毛上,她也没去拂拭。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被雪覆盖的小径,侧脸线条在路灯和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比平日柔和了几分,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专注。
“回家。”萧慕冉再次开口,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却像是为这奇妙的插曲画下了一个不容置喙的句点。
她迈开步子,拉着依旧有些怔然的简十初,沿着被新雪覆盖的小径,朝着公寓的方向走去。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路灯的光柱里,密集的雪片如同被无形的手搅动,疯狂地旋转舞蹈。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耳朵如同钝刀。脚下的雪层迅速地增厚,每一步踏上去,都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又孤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