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走廊里残留的喧嚣和若有似无的酒气。萧慕冉刷卡进屋,顺手将房卡插进取电槽。柔和的光线瞬间盈满了这间标准的商务双人房——两张整洁的单人床,米色的墙纸,厚重的遮光窗帘垂落着,空气里是酒店特有的、混合了清洁剂和沉闷的气息。
简十初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虚浮,进门后几乎是立刻靠在了门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解酒药的效力虽然在缓慢爬升,但酒精带来的沉重感、眩晕感和胃部隐隐的翻搅并未完全散去。她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种钝痛的无力感蔓延全身。
萧慕冉没有回头看她,径直走到靠窗的那张床边,将自己搭在手臂上的外套放下。她的动作依旧利落,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疏离。房间里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填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站着很舒服吗?”萧慕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寂。她没有转身,语气是惯常的平淡,听不出关切,更像是一种基于现状的询问。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那是她在公司就习惯带着的。
简十初被这声音惊了一下,身体微微离开墙壁,低声道:“……还好。”她有些吃力地挪动脚步,走向离门较近的那张床,将自己摔进柔软的床垫里。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倦怠瞬间将她包裹。她闭上眼,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萧慕冉拧开自己没有用过的保温杯盖,走到房间配备的简易茶吧旁。拧开瓶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透明的液体流入杯中。随后她端着杯子走过来,步伐无声,停在了简十初的床边。
“喝了。”她将杯子递过去,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目光落在简十初泛着不自然红晕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看到了王金国那带着明显目的性和油腻感的“赏识”目光,看到了简十初强撑着笑脸一杯接一杯喝下的窘迫和不适,也看到了自己那句“不值得”之后对方眼中瞬间碎裂的光芒。一股躁郁的火气在胸腔里无声地灼烧,对象是王金国,是这该死的应酬,是那个表面友好背地里嫉妒的林雨微,甚至……是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轻易就被伤害到的简十初。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
简十初睁开眼,迷蒙的视线对上萧慕冉递来的杯子,以及对方线条紧绷的下颌。那是一杯冰水,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她撑起身体靠在床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萧慕冉的手指,冰凉而干燥。那一瞬间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简十初的心跳漏了一拍,也让萧慕冉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指尖蜷起藏在身侧。
“谢谢。”简十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酒后特有的软糯。她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杯子里透明的水。甘甜的滋味滑过喉咙,冲淡了她大脑的迷离。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她小口喝水的声音。萧慕冉就站在床边不远处,没有离开,也没有坐下,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几口冰水下肚,身体舒服了些,但酒精带来的那种奇特的、半梦半醒的漂浮感和情绪放大感也更强烈了。简十初放下杯子,双手捧着杯壁汲取着冷意,视线落在米色的被罩上,没有焦点。
“萧慕冉……”简十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试探性的破碎感,打破了漫长的沉寂。她没有抬头看她。
“嗯。”萧慕冉应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的目光落在了简十初因为低头而露出的纤细脖颈上,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解酒药……谢谢。” 她放下水杯,声音很轻,目光停留在自己衣角上细微的褶皱上。餐厅洗手间里,萧慕冉突然出现,递过药片时那几乎紧抿的唇线在她的记忆里格外清晰。那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姿态,带着熟悉的抗拒距离感。
“不用谢。” 萧慕冉的回答干脆利落,目光已经转向并排放置的两个行李箱,“顾总监订的是双人房,只能凑合了。收拾一下。” 她走向自己的箱子,按下开关,箱盖弹开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短暂的沉默。衣物整齐叠放,棱角分明,透着一丝不苟的气息。她拿出一套深灰色的家居服,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军事化的效率。
“嗯,好。” 简十初应着,也走向自己的白色行李箱。指尖触碰到密码锁时,却感觉有些发软,使不上力。她低头盯着小小的密码轮,酒精让思维变得粘稠迟钝,那几个熟悉的数字在脑海里搅成了一团模糊的浆糊。一次、两次……指尖滑过轮盘,锁扣固执地紧闭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爬上心头,混杂着酒后的笨拙,让她的脸颊变得更烫。
“密码?” 萧慕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询问。
简十初下意识地抬头,萧慕冉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旁,距离很近。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湖的眼眸此刻正垂着,目光落在她手忙脚乱的动作上。酒意带来的热度瞬间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简十初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她像是被抓住了犯错证据的小孩,带着一点窘迫和酒后的执拗,含糊地报出一串数字:“……0011。”
萧慕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身,左手稳住箱体,右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迅速而精准地拨动轮盘。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她收回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任务,然后重新拉开一点距离,目光投向自己敞开的行李箱,语气淡然:“密码记得牢,手指不听使唤而已。下次少喝点。” 末了,又补充一句,依然平淡无波,“尤其是王总的酒。”
简十初看着打开的箱子,里面是她仔细折叠好的衣物,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萧慕冉的话语听不出太多情绪,那句“少喝点”更像是个冰冷的建议,可末尾那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她那被酒精浸泡得有些麻木的神经。白天王总那双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眼睛,那一次次被倒满、不得不举起的酒杯,以及周围同事或羡慕或看戏的目光……一阵更剧烈的恶心感猛然上涌。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向卫生间!
萧慕冉的动作比她更快。就在简十初转身的刹那,一只微凉的手已经稳稳攥住了她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支撑感。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推开了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几乎是半扶半推地把简十初送进去,萧慕冉的声音紧贴着响起,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多了一丝不容抗拒的紧绷:“站稳。”
简十初扑到洗脸池边,胃里的翻江倒海再也无法遏制。冰冷的白色陶瓷触感贴着额头,激烈的呕吐让她浑身发颤,她在饭桌上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直都是在被灌酒,此刻吐出来的都是酸水。泪水生理性地涌出。她能感觉到攥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则在她背上轻轻拍抚着,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奇怪的安抚力量。萧慕冉始终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那只支撑的手臂和落在背上的、规律而克制的轻拍。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剧烈的痉挛终于平息。简十初打开水龙头,掬起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好点?” 萧慕冉这才开口,递过一张干净的纸巾。
简十初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水珠顺着鬓角滑落,衣衫领口也濡湿了一小片,狼狈不堪。她低着头,不敢去看身旁的人,声音虚弱而含糊:“……嗯,好多了。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 萧慕冉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淡疏离,“应酬的场面,身不由己的时候很多。” 她松开了攥着简十初手臂的手,“洗把脸,收拾东西吧。” 说完,转身离开了狭小的卫生间,没有多余停留。
简十初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狼狈的脸,眼周因为呕吐还有些泛红。那只手臂残留的支撑感似乎还在皮肤上微微发烫,与背后那几下清晰、沉稳的轻拍一起,在混乱的感知里投下奇异的印记。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胸腔,努力驱散那令人窒息的虚弱感。回到房间时,萧慕冉已经坐在她那张单人床的床沿,手里拿着一盒酒店提供的红茶包和两个杯子,小茶几上的电热水壶正冒着咕噜咕噜的热气。
“喝点热的。” 萧慕冉撕开茶包,动作依然带着她特有的精准,将茶包放入杯中,然后将冒着蒸汽的热水注入。深红色的茶汤迅速晕染开来,房间里弥漫开淡淡的茶香,冲淡了先前残留的酒精和不适的气息。
简十初默默地走过去,接过萧慕冉递来的杯子。温热的杯壁驱散了指尖的冰凉,她双手捧着,汲取着那份熨帖的温度,在另一张床的床边坐下。两人隔着那个小小的床头柜,各自捧着茶杯,沉默在热茶的氤氲中弥漫。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更衬得房间里的寂静无边无际。床头柜上昏黄的阅读灯柔和地洒下光晕,笼罩着她们之间不足一米的距离,却又像是隔着一片无声的海。
简十初抿了一口热茶,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抚慰着抽痛的胃部。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敞开的行李箱上,里面的衣物确实有些凌乱。她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起身走过去蹲下,开始整理。指尖拿起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她下意识地将其叠得方正一些,试图抚平上面的细微褶皱。动作间,她感觉萧慕冉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了过来。
“你……” 简十初叠着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酒后特有的柔软和一点迟疑,“……你好像,总是很讨厌麻烦?”
萧慕冉抬起眼,看向蹲在地上的简十初。她正低着头,柔顺的头发滑落脸颊,只露出一点白皙小巧的下巴和微微抿着的唇。灯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麻烦?” 这个词似乎让萧慕冉思考了一瞬,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定义不同而已。”
“比如……我刚才的狼狈不堪?” 简十初抬起头,眼睛因为刚才的呕吐还有些微红,此刻映照着灯光,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直直地望向萧慕冉,带着一种酒后的勇敢和执拗,声音很轻,却又清晰无比,“比如……我明明是你的演奏者,却总是让你看到这么……这么糟糕的样子?” 她微微蹙眉,仿佛在努力组织词句,表达那个盘桓在心口、由电梯宣言引发的模糊念头,“你好像……一直在把我推开?” 她终究没有触碰那个核心的“不值得”,只是用了更迂回的表达。
空气瞬间凝滞。萧慕冉捏着杯柄的指关节明显地收紧了一下,骨节泛白。她定定地看着简十初,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东西在剧烈翻搅——是诧异?是被人戳穿的愠怒?抑或是某种深藏的、被骤然触动的痛楚?那眼神锐利得如同实质,几乎要将简十初穿透。但这一切,只在她眼底汹涌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下一秒,所有的波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摁回了深海,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但那弧度没有任何暖意,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推开?”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冰面下缓慢流动的暗流,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简十初,你确定你真的看懂了吗?”
那冰冷的反问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简十初本就脆弱的心防上。刚刚借着酒劲鼓起的那点勇气瞬间溃散,她猛地低下头,逃避着那锐利得令人心慌的目光,手指紧紧攥住了手中柔软的针织衫,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鼓噪,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她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不敢去深究那“看懂”背后潜藏的巨大而危险的未知。那幅画面又一次清晰地闪现——电梯门缓缓关闭,萧慕冉决绝的背影,那句斩钉截铁的“不值得”像淬了毒的冰锥。
“……对不起。” 简十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只是……” 她语塞了,词穷在酒精和巨大的情感冲击下显得格外无力。
萧慕冉看着她瞬间瑟缩下去的样子,像一只受惊后把自己紧紧藏起来的鸟雀。她眼中的冰冷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覆盖。她移开视线,低头看着杯中已经不那么烫的红褐色茶汤,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中的尖锐和嘲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平淡: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收拾东西吧。”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向自己的行李箱,重新开始了整理的动作。
简十初蹲在原地,维持着低头攥紧衣服的姿势,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地、机械地继续手中的折叠动作。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叠好,放进箱子的角落,指尖动作轻柔得过分,仿佛对待无比脆弱的珍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简十初侧过头,目光落在萧慕冉放在行李箱边缘上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此刻却微微蜷着,显得有些僵硬。唇瓣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些什么。
“王金国今天有跟你私下说过什么吗?”她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困惑。
“那个王总……”简十初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整理混乱的思绪,“他今天下午在后台……和我说了好多话。”她的声音带着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他说我的手指……天生就该落在琴键上……说你写的那首《夜色》,只有我能把它……”她顿住了,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语,“……挖出来?还是……掏出来?”她困惑地歪了歪头,像个迷路的孩子,“他说得……好奇怪……”
她的描述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却精准地勾勒出王金国那令人不适的、带着强烈占有**的“欣赏”。萧慕冉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如同瞬间凝结的冰层。搁在行李箱边缘上的手无声地收紧了几分,指节微微泛白。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某种更尖锐、更黑暗的东西在她心底翻腾。她想起了下午王金国看向简十初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如同评估艺术品般的目光,想起了他频频举杯时眼底闪烁的、令人作呕的志在必得。胃里一阵翻搅。
“他的话。”萧慕冉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棱角,“听听就好,不必当真。”她顿了顿,目光沉沉地锁住简十初迷茫的双眼,“更不必喝那么多。”
简十初似乎被萧慕冉语气中的冷厉刺了一下,瑟缩般地往后靠了靠。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衬衫的衣角,揉出细碎的褶皱。
“其实……”她再次开口,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我没有想喝那么多的……”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就是……拒绝的话……好像卡在喉咙里……特别沉……”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无力感,“顾总监在看着……好多人在看着……王总他……一直笑着举杯……我……”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无助地咬着下唇。那份在推杯换盏间的挣扎和无措,那份无法言说的压力,此刻在酒精的催化下,才敢流露出几分委屈。
萧慕冉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看着简十初咬紧的下唇泛出一点苍白的痕迹,看着她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脆弱,那股熟悉的、如同黑色藤蔓再次疯狂地滋生蔓延。萧慕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立刻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隔绝所有觊觎的目光;想要让那个王金国彻底消失;想要抹掉简十初脸上此刻所有的茫然和委屈……这些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冲击着她的理智。她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压下胸口翻腾的惊涛骇浪。再次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已经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潭般的沉寂。
“下次。”她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直接说胃不舒服。或者。”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锁住简十初,“看着我。”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简十初心底漾开一圈涟漪。简十初有些怔忡地抬起眼,对上萧慕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双眼睛此刻没有平日的疏离,也没有方才的冰冷,而是一种……专注?一种承诺?一种无声的支撑?她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是醉意朦胧还是灯光迷离。
“嗯……”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像得到了某种保证的小孩,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垮下去一点。
“去洗澡吧。”萧慕冉打破沉默,指了指浴室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风暴都未曾发生,“早点休息。明天……” 她似乎想说明天团建还有活动,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简十初轻轻地“嗯”了一声,扶着一旁的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身体依旧有些发软,头也晕沉沉的,她没有再看萧慕冉,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慢慢地挪向浴室。
萧慕冉看着她虚浮的脚步,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在她即将推开浴室门时,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慢点。” 依旧是那样简洁冷淡的两个字。
浴室门轻轻关上,里面很快传来了水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