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
餐厅的水晶吊灯将整个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餐点和昂贵的红酒。团队众人早已卸掉了下午演出的紧绷,气氛热烈喧腾。觥筹交错间,简十初捏着高脚杯的手指微微发白。她第三次试图将酒杯放回桌面,却被王金国爽朗的笑声打断。
"小简啊,你这孩子太谦虚了!今天下午那首《夜色》弹得,连我这个外行都听得入迷!"王金国红光满面地举起分酒器,琥珀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弧线,"来,再敬你一杯!"
简十初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斜对面的萧慕冉。那人正垂眸切割牛排,银质餐刀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从电梯坦白那天起,她们之间的空气就凝固成了某种透明的墙。
"谢谢王总……”简十初抿了抿嘴唇,杯沿抵住下唇时闻到浓烈的酒精味。这是她今晚的第五杯,太阳穴已经隐隐作痛。“王总,我……”她试图开口婉拒。
“诶!这杯必须敬你的才华!也是对萧老师作品的尊重!”王金国不容分说地将她的酒杯推的更近一些,杯脚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尖,“以后公司重点项目,还得靠你们这对黄金搭档出精品!”他率先豪迈地一仰头,饮尽了自己杯中的酒,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简十初,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简十初感到四周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杯壁硌着掌心,那深红的液体摇晃着,映着她眼中挣扎的微光。她别无选择。
第六杯酒,辛辣滚烫地滑入喉咙。胃里立刻烧起一把小火。
“好!爽快!”王金国抚掌大笑,声音洪亮得能震碎水晶吊灯垂下的流苏,“我就喜欢十初这种干脆劲儿!有才华又不扭捏!”他立刻又抄起醒酒器,通红的液体带着一种步步紧逼的气势,再次注满了简十初面前的杯子。“来,这第二杯,敬你跟萧老师的默契!天作之合啊!”
萧慕冉坐在对面,修长的手指捏着酒杯,眼神冷得像冰。她看着简十初再一次为难地吞下一杯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简十初的心沉了一下。纤细的手指搭在杯脚上,指尖发白。她重新低头看着那满满一杯红酒,灯光透过液体折射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王总,我可能……”她试图再次开口。
“诶!年轻人,潜力无限嘛!多喝点,放开点!”王金国大手一挥,打断了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杯必须干了!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老王咯?”他甚至微微倾身靠近,带着浓郁的酒气,脸上闪烁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光芒,一只手自然地搁在简十初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种无形的包围圈。那姿态,像猎人俯视着陷阱中的猎物。
辛辣的液体再次灌入喉咙,比上一次更为汹涌。眩晕感如同潮水般猛地上涌,眼前水晶吊灯的光芒开始旋转、分裂、重叠,餐桌上瓷盘碰撞的清脆声响、周围同事嗡嗡的谈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混杂,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她双手用力撑在冰冷的桌沿,指尖深深陷入细腻的桌布,指关节绷得发白,靠着这唯一的支点,才勉强维持着身体不垮下去。
“王总……”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试图在喧嚣中找到一丝缝隙。
“这就对了嘛!来来来,好事成三!”王金国的声音像蒙着一层水汽,模糊地钻进她的耳朵。他又一次举起了醒酒器,那暗红色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即将再次填满她的杯子。他的手甚至带着几分熟稔的姿态,就要拍上简十初单薄的肩膀。
就在那只手即将落下的瞬间。
“王总。”
一道清冷、平静,却又带着某种穿透一切喧嚣的金属质感的声音,如同冰棱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割裂了整个餐桌的热闹嘈杂。
整个长桌的目光瞬间聚焦。
萧慕冉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绕过了半张桌子。她一只手稳稳地按在王金国正要提起醒酒器的手腕上。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和不容置疑的强硬。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却像是封冻了千万年的寒潭,清晰地映出王金国错愕的脸。
"十初不太会喝酒。"萧慕冉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琴弦。
坐在一旁的顾晚乔在桌下踢了萧慕冉一脚,笑着打圆场:"王总您不知道,我们十初可是滴酒不沾的乖孩子。要不这杯我代……”
"诶!这怎么行!"王金国摆摆手,"艺术家哪能不会喝酒?萧作曲家,你这搭档保护欲也太强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两人,周围响起善意的哄笑。
简十初感到有视线黏在背上。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林雨微。那姑娘今晚一直用甜腻的嗓音围着王金国转,却总在无人注意时向她投来淬毒的目光。简十初闭眼灌下辛辣的液体,喉管瞬间烧灼起来。
"好!爽快!"王金国拍桌大笑,"我就说小简有潜力!来,尝尝这个我带来的茅台……”
萧慕冉突然站起身,椅腿在地毯上摩擦出闷响。"我去接个电话。"她抓起西装外套转身就走,黑色衬衫下摆掠过简十初的手背,像一片转瞬即逝的阴影。
简十初盯着餐巾上的褶皱发呆。第七巡酒过喉时,她发现许薇正冲自己挤眼睛,用口型说着"装醉"。周淼淼则担忧地望着她面前又满上的酒杯。旋转的吊灯在视网膜上投下光斑,她数不清这是第几杯了。
"失陪一下……"当眩晕感爬上后脑时,简十初勉强扶着桌沿站起来。王金国还在和顾晚乔讨论市场数据,没人注意到她踉跄的脚步。
林雨微脸上甜美的笑容顿时僵硬,她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酒液呛得她轻轻咳嗽起来。宋清欢则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讽刺的气音冷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
*
洗手间奢华的大理石台面冰冷刺骨。简十初双手死死撑在上面,仿佛那是唯一能阻止她坠入深渊的支点。镜子里那张脸惨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毫无血色。眩晕感如同汹涌的黑色浪潮,一波强过一波地拍打着她的意识堤岸。胃里翻江倒海,灼烧般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紧闭着眼,对抗着天旋地转的眩晕和阵阵上涌的恶心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你跟着她干什么?"不远处传来许薇的声音。
"要你管?"林雨微的语调甜得发腻,"我只是好奇,我们高贵的萧作曲家为什么对个弹钢琴的这么上心。"
"嫉妒使人丑陋哦。更何况你本身长的就很一般。"许薇的轻笑里带着警告。"十初弹《夜色》的时候,王总眼睛都直了。不像某些人,拉大提琴像锯木头……"
门外传来推搡声和压低的笑骂。简十初捂住嘴,酒精在胃里翻涌。她数到一百才推开门,镜前补妆的林雨微立刻换上明媚的笑容。
"十初你没事吧?脸好红呢。"林雨微递来纸巾,香水味熏得人头晕,"要不要我扶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简十初避开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却在转身时撞上一堵人墙。萧慕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走廊的逆光给她镀上一层银边。
"借过。"萧慕冉看都没看林雨微一眼,径直抓住简十初的手腕。她的掌心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洗手间最里侧的角落有个隐蔽的休息区。萧慕冉把简十初按在单人沙发上,从西装内袋掏出解酒药。"吞下去。"她拧开矿泉水递过来,语气不容拒绝。
简十初仰头吞药时,看见萧慕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人今天没系领带,锁骨处的银链随着呼吸起伏,像某种困兽的镣铐。
"为什么要喝?"萧慕冉突然问。
"我……"简十初的舌尖抵着上颚,"拒绝不了……而且也不想扫兴。"
萧慕冉冷笑一声:“你总是这样,不擅长拒绝别人。”
简十初沉默了许久。
“……抱歉。”简十初的声音哑得厉害,破碎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生理性的不适,“给你添麻烦了……”她无力地道歉,不知是为了自己的不胜酒力,还是为了萧慕冉在大庭广众之下离开的后果。她甚至不敢睁开眼去看萧慕冉。
对面的人没有回应。空气凝固得沉重。几秒钟后,一只骨节分明、指尖微凉的手伸了过来,掌心静静躺着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塑封薄膜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
简十初迟疑了一下,才伸出微微发抖的手去接。冰凉柔软的湿巾贴上滚烫的额角和脸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但那沉重的眩晕和恶心并未因此缓解半分。
“还能走吗?”萧慕冉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问天气,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简十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痛。“能。”她勉强吐出一个字,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她扶着冰冷的台面,试图转过身,脚下却一个虚软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看来要摔个狗啃泥了……
她这样想着,可没有预想中撞上坚硬冰冷的瓷砖。一只手臂及时地、有力地横亘在她身前,堪堪揽住了她下滑的腰身。那只手臂的接触点传来一种紧绷的、甚至有些僵硬的力量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灼热的体温几乎要将她烫伤。
简十初的身体瞬间僵住。空气仿佛凝固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萧慕冉手臂肌肉瞬间的绷紧,像拉满的弓弦,蓄积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那只手臂只是短暂地、几乎是一触即离地支撑了她一下,在她勉强稳住重心的瞬间,就立刻抽了回去,快得像一道闪电。两人之间迅速拉开了一步的距离,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接触从未存在过。走廊里只响着洗手间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规律而孤寂。
“走吧。”萧慕冉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她从口袋里掏出房卡,"2207,我们先回去。"说完便转身率先朝外走去,步子不快,背影挺拔得像一把出鞘的剑。
简十初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再次翻涌的不适,咬着牙,脚步虚浮地跟了上去。长长的走廊铺着深红色的厚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只留下两排深浅不一的脚印。萧慕冉走在前面,始终保持着一步半的距离,一个不远不近的安全范围。简十初低着头,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到萧慕冉高跟鞋纤细的鞋跟规律地起落,每一步都踩在她眩晕的眼球上。空气里弥漫着酒店特有的香氛和残留的酒气,令人窒闷。她们沉默地穿过喧嚣尚未完全熄灭的餐厅边缘,那些残余的喧闹声浪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透过门缝,顾晚乔投来关切的目光。林雨微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许薇和周淼淼则是一脸毫不掩饰的担忧。萧慕冉目不斜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像一道移动的冰墙,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试探和目光。
电梯平稳上升。解酒药开始起效,但思绪仍像浸在蜂蜜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机器运行的轻微嗡鸣。镜面的厢壁映出两人僵硬的身影。简十初靠在冰凉的金属电梯壁上,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细细密密地颤抖着。那股灼烧般的眩晕还在颅内盘旋,每一次电梯轻微的顿挫感都让她胃部一阵收缩。她极力忍耐着,唇瓣被咬得泛白。
萧慕冉站在电梯按键前,背对着她。镜面墙壁清晰地映出她毫无波澜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