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
一种沉重、粘滞的痛楚,仿佛有人用裹了棉布的钝器持续敲打着她的太阳穴。简十初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陌生的吸顶灯花纹撞入视野,带着一种冰冷的、酒店特有的疏离感。宿醉的记忆如同泡了水的旧报纸,模糊又粘连地浮上来——旋转的餐厅吊灯,王总酒杯里琥珀色辛辣液体刺鼻的气味,洗手间冰得渗骨的瓷砖贴着滚烫的额头的瞬间清凉,还有……萧慕冉塞进她手心的那颗微凉药丸。
最清晰、也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昨晚回到这间只有她们两人的标间后,自己借着残存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对萧慕冉说:“你好像……一直在把我推开?”那一刻,空气似乎彻底凝固了。
冰冷的悔意瞬间涌了上来,比宿醉的不适更强烈百倍。她昨晚到底干了什么?简直像个失控的酒鬼!空气里还残留着极淡的雪松香,是属于萧慕冉的味道。简十初下意识地伸手探向旁边那张床——床单平整微凉,只有萧慕冉自己睡过的痕迹,枕头带着微微的凹陷。
洗手间传来压得极低的水流声,哗哗作响。磨砂玻璃门后,一个高挑清瘦的剪影模糊地晃动,动作利落,带着萧慕冉一贯的冷硬节奏。简十初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要蹦出喉咙。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地维持着醒来的姿势,仿佛一具未被发现的尸体。胸腔里的擂鼓声大得离谱,咚咚撞击着鼓膜,盖过了水流声。
门锁轻响,磨砂玻璃门被拉开。微凉的水汽裹挟着更清晰的雪松木质香弥漫出来。脚步声平稳地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响,却精准地停在了她的床边。简十初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戳穿她拙劣的伪装。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拉长,每一秒都被放大成难挨的酷刑。就在简十初快要支撑不住,眼睫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时,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冰泉般浇下:
“醒了就起来。”
简十初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再也装不下去。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恰好撞进萧慕冉垂下的眼眸里。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近距离对视,简十初才捕捉到里面一丝极其细微的疲惫,像冬日湖面裂开的一道浅痕,转瞬即逝。萧慕冉已经穿戴整齐,黑色的修身高领羊绒衫衬得她肤色冷白,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
“头疼?”萧慕冉的语气平平,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例行询问。她没等简十初回答,转身走到靠窗的小茶几旁,拿起简十初昨晚用的杯子。简十初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小瓶矿泉水和一个便携的药盒。
萧慕冉拧开矿泉水瓶,倒了小半杯水,又从药盒里熟练地抠出一颗白色的药片,是护肝的。她端着水杯重新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递过来,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温柔:“吃了。”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却精准地指向简十初此刻最急需的缓解。
简十初撑起还有些发虚的身子,靠坐在床头。接过杯子和药丸,将药片丢进嘴里,就着微凉的水费力地吞咽下去。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谢谢……”她的声音低哑得厉害。
萧慕冉只是收回手,插回黑色休闲西裤的口袋里,视线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半小时后一楼餐厅集合。公司订了自助早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简十初依旧苍白的脸和她身上揉皱的睡衣,“你有足够时间把自己弄清醒。”说完,她便不再看简十初,走到靠窗的单人沙发坐下,拿起一本不知何时带过来的乐谱集,旁若无人地翻看起来。阳光透过纱帘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分界,将她隔绝成一个静谧而强大的气场。
简十初掀开薄被下床,双脚触地时微微晃了一下。她从行李箱里翻出衣物,抱着快步钻进洗手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背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镜子里映出一张疲惫慌乱的脸,却有一丝慵懒感的美,五官仍然不失精调。
昨晚……那句话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拼命回忆,却只有一片空白的寂静。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试图压下那份灼人的尴尬和心底隐隐的刺痛。
等她洗漱完毕,换好了一条剪裁得体的黑色高腰阔腿裤,不仅拉长了她的腿部线条,更添了几分干练与洒脱的气息,精致的衬衫上衣紧紧贴合着她妙曼的身姿,细腻的蕾丝花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透出几分复古的优雅与浪漫,外搭白色针织开衫。腰间一束璀璨的银色腰带,不仅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更在不经意间闪耀着低调的奢华。
简十初走出洗手间时,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带过来的那个小巧的白色皮质行李箱安静地立在墙边,旁边是萧慕冉那只线条冷硬的黑色金属箱。茶几上,剩下一小点的矿泉水瓶盖下面压着一张酒店便签纸,上面是几个冷峻流畅的字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护肝片餐后15分钟再吃一颗。楼下等你。
*
一楼的西餐厅人声鼎沸,弥漫着煎培根、烤面包和浓郁咖啡的混合香气。公司团建,几乎整个部门的人都聚在了这里。简十初走进去时,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萧慕冉独自坐在靠落地窗边的一张四人桌角落,面前只摆着一杯黑咖啡,她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冷硬疏离。
另一边,靠取餐区的热闹位置,许薇眼尖地发现了简十初,立刻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地穿透了嘈杂:“十初姐!这边这边!给你占了位置!”她旁边坐着周淼淼,正小口吃着酸奶水果碗,闻声也抬起头,对简十初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简十初的脚步顿了一下,视线在萧慕冉的孤岛和自己的朋友之间犹豫了一瞬。就在她准备走向许薇那边时,萧慕冉忽然抬起了头。她的目光越过半个餐厅的距离,精准地落在简十初身上。那双眼睛没什么情绪,但简十初却清晰地读懂了其中的含义——过来。这无声的指令让她昨天那句“看着我”的回忆猛地刺痛了一下。她抿了抿唇,只得硬着头皮,在许薇和周淼淼略显不解的目光中,在萧慕冉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服务员很快送来一杯温水。
“十初姐,你还好吧?脸色看着还有点白。”周淼淼端着餐盘走了过来,声音轻柔关切,“昨晚看你喝了不少。”她把餐盘放到桌上,很自然地坐在了简十初对面的空位上。
简十初还没开口,许薇也咋咋呼呼地端着一大盘食物挤了过来,占据了周淼淼旁边的位置,“我的天!十初姐,你昨晚最后那几杯可喝的太猛了!王总那个架势,啧啧,我都替你捏把汗!怎么样,回去没吐吧?”她叉起一大块煎蛋塞进嘴里,大大咧咧地问。
简十初端起水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含糊道:“还……还好,萧老师给了药。”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萧慕冉。萧慕冉正慢条斯理地切着一小块全麦面包,动作优雅精准,仿佛没听到这边的对话。
“哇哦,萧老师真周到!”许薇拖长了调子,一脸促狭地朝简十初眨眨眼,“同居室友福利就是不一样哈!”
这句无心的话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一直坐在隔壁桌,看似低头优雅搅拌咖啡的林雨微,手腕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她身边的宋清欢则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扫过萧慕冉。
许薇一边嚼着酥脆的油炸糕,一边化身为解说员,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后来你们不是先走了嘛,顾总监那个眼神,哎呦,一直在你俩空座位上扫来扫去,跟探照灯似的,感觉她都快笑出声了!还有那个林雨微,林白莲。”许薇撇撇嘴,“装模作样地问顾总‘十初没事吧?我去看看。’,那语气,酸得哟,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许薇!”周淼淼低声提醒,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许薇,示意她注意场合。
萧慕冉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许薇那张过于活泼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让周遭的空气降了几度:“食不言。”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冰墙,把许薇后面所有调侃的话都堵了回去。许薇夸张地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好好好,不说那个柠檬精了!吃饭吃饭!十初姐你这么瘦,多吃点油炸糕,补充能量,迎接今天的湖光山色!”她说着,又殷勤地给简十初夹了一块,然后低头猛戳盘子里的香肠,不再出声。
“哟!都这么早啊!”
挺着啤酒肚的王总王金国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满面红光地走了过来。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餐厅里扫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简十初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热情。“小简!昨晚表现真不错!我就说嘛,萧大作曲家曲子写得好,也得有你这双手弹出来,才叫珠联璧合!来来来,多吃点,补充点能量!”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拉开了简十初旁边的椅子。
王金国庞大的身躯正要坐下,一道冷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王总。”
萧慕冉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刀叉,身体微微前倾,手臂越过桌面,精准地按在了简十初旁边那把椅子的椅背上——一个极具占有意味的阻挡姿态。
“那个座位,”萧慕冉的目光迎上王金国有些错愕的眼神,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是我的。”
空气骤然凝固。
王金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显然没料到萧慕冉会如此直接地驳回他的面子。他看了看萧慕冉按在椅背上的手,手背上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又看了看对面那张毫无表情却气势迫人的脸。餐厅里其他几桌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探究和看戏的意味。林雨微嘴角眼神里泛起一丝嫉妒和怨恨,宋清欢则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简十初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看着萧慕冉那只按在椅背上的手,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宣告主权的强硬。那句“是我的”在耳边嗡嗡作响。萧慕冉的这句话,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摊开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萧慕冉手臂带来的压迫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外界隔开。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几秒。王金国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最终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干笑。“哈哈,嗐,坐哪里都一样都一样!”
他打着哈哈,顺势拍了拍旁边另一张桌子一个男同事的肩膀,“小李,往那边挪挪,给我腾个地儿!”他端着盘子,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另一桌,只是坐下前,那投向简十初的一瞥,遗憾得能滴出水。
无形的硝烟似乎暂时散去。简十初低下头,机械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面包,食不知味。她能感觉到对面萧慕冉重新落座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自己头顶。
王金国走后,早餐继续在许薇叽叽喳喳的暖场和周淼淼偶尔温和的补充中进行。萧慕冉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只有当许薇说到昨晚某些片段时,她搅拌咖啡的勺子才会极其短暂地停顿一瞬。
刚放下筷子没多久,顾晚乔的电话就打到了萧慕冉的手机上,通知所有人十五分钟后到大堂集合,准备出发游览青山湖度假村的核心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