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落下来的时候,霍铮正蜷缩在一片被烧毁的村庄废墟边缘,试图从冰冷的灰烬里汲取一点早已消散的余温。细碎的雪粒子打在他的脸上、手上,起初只是微不足道的凉意,但很快便密集起来,夹杂着越来越紧的风声,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刺入皮肉。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去,最后一点模糊的日光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彻底吞噬,风雪开始肆虐,卷起地上的枯草、灰烬还有更细小的雪粒,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旋风,抽打着这片早已死寂的土地。
霍铮用那件破烂不堪的劲装裹紧了身体,可寒冷还是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他冻得浑身都在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嗒嗒”声。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刀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自从小山村那场血火之后,他便像一头受惊的孤狼,漫无目的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流窜。白天躲藏,夜晚赶路,渴了便捧一把尚未完全冻结的溪水,或是直接抓一把干净的雪塞进嘴里,饿了……饿了便只能忍着。
他身上的伤口在寒冷与肮脏的环境里开始发炎、溃烂,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尤其是肋下的那处钝伤,大概是逃亡途中摔倒时撞到了硬物,如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钝刀子割着,让他不敢大口喘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被掏空,体力与意志都在这无休止的逃亡与酷寒中迅速流失。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想要就此倒下,任由这风雪将自己掩埋。可每当那时,兄长最后那个挺立的背影,以及张老汉夫妇临死前那混杂着惊恐与不甘的眼神,便会如同烙铁一般烫在他的脑海里,逼着他咬紧牙关,拖着那具早已疲惫不堪的躯壳继续往前挪动。
他必须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兄长,也为了那些死在他眼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无辜生命。
风雪越来越大了,能见度低得可怕,眼前尽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他深一脚浅一浅地走着,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每抬起一步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雪没过了他的脚踝,又渐渐没过了膝盖,冰冷的雪水顺着破烂的裤管渗进来,将他的双腿冻得失去了知觉。他开始觉得头晕目眩,耳边风声鹤唳,仿佛有无数朔金骑兵的马蹄声正在从四面八方追赶而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身体紧绷,可环顾四周,却只有一片空寂的白。
是幻觉。他知道那是幻觉,是身体在极度虚弱下发出的警告。可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却无比真实,驱使着他不敢停下脚步。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脚下忽然被一个硬物绊了一下,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在雪地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冰冷的雪瞬间将他包裹,那股寒意像是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白色也渐渐变成了黑暗。他觉得自己像是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海底,身体不断地下沉,下沉……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时候,他的手似乎触碰到了一片粗糙而坚硬的东西。不是雪,也不是冻土。像是……石板?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抬起头,眯着眼睛,透过那漫天飞舞的雪幕向前望去。
在不远处的风雪之中,隐约矗立着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轮廓。那轮廓是灰黑色的,带着饱经风霜的破败感,像是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雪地里。
是……房子?
一丝微弱的求生本能重新点燃了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恢复了一点清醒。他用那双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的手臂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模糊的轮廓爬去。
距离在缓慢地缩短。他终于看清了,那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寺庙。寺庙的规模似乎不小,只是早已坍塌了大半,只剩下几段残破的院墙和一座勉强还立着的主殿骨架。殿顶的瓦片早已不知去向,露出黑洞洞的椽子,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墙壁也斑驳不堪,砖石缝隙里长满了枯草,风从那些大大小小的破洞里灌进去,如同鬼哭般的呜呜声响。
可即便是这样一座破庙,也比直接暴露在风雪里要好得多。霍铮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终于爬到了那座主殿的门口。殿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门洞。他几乎是滚着跌了进去。
殿内比外面稍稍暖和了一些,至少那刺骨的寒风被挡住了大半。只是光线更加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与腐朽木料混合的气味。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枯叶和不知名的垃圾,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借着从屋顶破洞里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他隐约能看见大殿正中似乎还供奉着一尊佛像,只是那佛像早已残破不堪,半边脸都不见了,身上落满了鸟粪和蛛网,看不出本来面目。佛像前的供桌也早已腐朽倾颓,香炉翻倒在地,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
霍铮顾不上去打量这些。他现在只想找一个能避风的角落,蜷缩起来,保存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在大殿里艰难地挪动着,最后在西北角发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角落。那里大概是以前供奉偏殿神像的地方,还有一个残破的石质须弥座挡着,能稍稍遮挡一下从门口灌进来的风。角落里的地面上也堆积着厚厚的枯草和落叶,虽然潮湿,却总比直接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要好一些。
他将那些枯草尽量地拢在一起,然后便蜷缩着身体躺了下去。刺骨的寒冷依旧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疲惫感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几乎是在躺下的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剧烈的寒冷惊醒。雪似乎停了,风声也小了下去,可气温却降到了骇人的地步。殿内一片漆黑,只有从屋顶那些破洞里透进来的微弱星光勉强能勾勒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他冻得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伤口处传来一阵阵抽搐般的剧痛,提醒着他身体的糟糕状况。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滚烫得吓人,显然是在昏睡中发起了高烧。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身体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僵硬得不听使唤。他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反而耗尽了本就不多的力气。他只能绝望地躺在那里,任由那股足以将人冻成冰块的寒意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与意志。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温暖的画面。想起小时候冬日里,兄长书房里那只烧得通红的铜手炉;想起父亲还未出征时,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暖阁里,桌上那碗撒了葱花的羊肉汤冒着腾腾的热气;想起雪团那柔软而温暖的小身体蜷缩在他怀里的触感……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此刻在他的记忆里散发着微弱的温暖,与现实中这刺骨的寒冷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这座不知名的荒山破庙里,无声无息,像一条被冻僵的野狗。
就在他的意识再次开始涣散,眼前那片黑暗变得越来越浓重,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时,一阵极轻微的异响忽然从殿外传了进来。
那声音很轻,很细碎,像是有人正踩在厚厚的积雪上,一步一步地向着破庙靠近。
霍铮那涣散的意识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拉了回来。他的身体依旧无法动弹,可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短刀的手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刀柄上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顺着他的掌心传来,刺激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是谁?
是朔金的追兵?还是同样来此避难的逃亡者?亦或是……山中的野兽?
他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了耳朵上,努力地分辨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稳,不疾不徐。这绝不是慌不择路的逃难者,更不像是野兽。那沉稳的节奏,反而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正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的猎物。
霍铮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地想要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一些,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那个残破的须弥座后面的阴影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黑黢黢的门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他的肋骨。冷汗从他滚烫的额头上渗出,又迅速被冰冷的空气冻结。
那脚步声在殿门口停了下来。
然后,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了门洞的位置,挡住了外面那仅有的一点微弱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