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在门口那身影出现的一刻短暂停歇,而后又带着更加凄厉的呼啸从他身侧刮过,卷起殿门口堆积的残雪与碎叶。霍铮的血液在瞬间凝固,连带着那因为高烧而滚烫的额头也渗出了一层冰凉的冷汗。他依旧无法动弹,身体像是被冻结在了那些潮湿腐朽的枯草堆里,只有那只紧握着短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他拼命地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可殿内实在太暗了,他因为失血与高烧,视线也早已模糊不清,眼前只剩下一些摇曳不定的光斑与色块。那黑影似乎并没有立刻走进来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立在门口,像是在审视着这座早已被遗弃的神佛居所,又像是在倾听着殿内除了风声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声息。这种静默带来的压迫感远比直接的冲撞更令人窒息,霍铮咬紧了牙关,努力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更轻,试图将自己彻底隐藏在那尊残破石像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这无声的对峙逼疯时,一阵更加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呼喝,毫无预兆地从殿外传了过来,“……妈的,这鬼天气!连个躲雪的地儿都找不到!”“头儿,你看这儿像是个破庙!”“进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抓到几个跑散的肥羊!”
追兵!他们还是追来了!
霍铮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没想到自己一路奔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追捕。他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他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反抗之力,一旦被发现,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门口那个沉默的黑影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霍铮看见他微微侧过身,像是在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紧接着,七八个同样穿着朔金军制式皮甲、手持弯刀的兵士便骂骂咧咧地出现在了殿门口。他们身上都落满了雪,脸上带着被冻出来的青紫色,可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为首的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腰间甚至还挂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晃动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
“嘿,还真他娘的是个庙!”那络腮胡子大汉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抬脚便要往里走,目光如同搜寻猎物的野兽般在昏暗的大殿里逡巡。
就在他的脚即将踏过那早已腐朽的门槛时,一直沉默地立在门洞阴影里的那个身影动了。
那动作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霍铮只看见一道模糊的残影掠过,紧接着便是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那个络腮胡子的大汉甚至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弯刀,整个人便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身体僵直地向后仰倒,重重地砸在了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他的脖颈处,一道细长的血线正在迅速地扩大,温热的血水汩汩地涌了出来,将他身下那片洁白的积雪染成了一片触目的深红。
其余的朔金兵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下意识地拔出了武器,嘴里发出惊恐的呼喝,乱糟糟地便要往后退。可那个黑影却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他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欺近了另一个离他最近的士兵,手中的兵器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只听见一声骨头碎裂的闷响,那个士兵的头颅便也瘫倒在地。
霍铮蜷缩在角落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血腥而迅捷的一幕。他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可血液却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在他的血管里疯狂地奔涌着。
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殿门口那七八个朔金士兵便已经尽数倒在了地上,再没有一个能站着喘气。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地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盖过了原先那股腐朽的气息。
那个黑影站在尸体中间,微微地喘息着。他身上那件黑色的外袍似乎沾染了不少血迹,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暗沉的色泽。他缓缓地直起身,将手中那柄还在滴着血的窄长弯刀在最后倒下的那个士兵身上随意地擦拭干净,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将其收回了腰间的刀鞘。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着霍铮藏身的那个角落走了过来。
霍铮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他杀了这些朔金人之后,会不会连自己也一并灭口。他只能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强撑着那早已虚弱不堪的身体,努力地想要从地上坐起来,至少要死得有点尊严。
可高烧与伤痛早已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挣扎了几下,非但没能坐起,反而牵动了肋下的伤口,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体又软软地瘫了回去。
那脚步声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一双沾染着雪泥和血迹的黑色皮靴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靴子的样式极为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透着久经磨砺的坚韧。霍铮顺着那双靴子,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向上移动。他看见了一身同样是黑色的紧身皮质衣裤,外面罩着一件没有任何纹饰的短裘。来人的身形看起来并不算高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瘦削,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感。他的腰间束着一条宽皮带,皮带上除了那柄刚刚饮过血的长弯刀,还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质水囊和一些霍铮看不懂用途的小工具。
霍铮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脸,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肤色是常年被风沙吹拂的健康麦色,脸部的轮廓如同刀削斧凿般分明,带着北地少年特有的硬朗。只是那张脸上此刻却沾染着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为那份少年人的英气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戾气。他的头发依旧梳成许多细小的辫子,只是辫尾不再坠着金珠或是兽牙,而是用最简单的黑色细绳束着。
最让霍铮心头剧震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如同最深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那眼神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让霍铮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是他。
那个在上元灯会上被他撞翻了汤圆的少年。那个在皇家鞠场上与他并肩作战,却又冷漠疏离的少年。那个在西山猎场救了他一命,却又被他用客套言语推开的少年。
抹合烈。
霍铮张了张嘴,想要叫出那个名字,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嘶哑气音。他的大脑因为高烧和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而陷入了一片混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还有他刚才……他刚才杀了那么多人……
抹合烈也在看着他。他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静静地落在霍铮那张因为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沾满了污垢与血迹的脸上。他看着霍铮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他那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他那只依旧下意识地紧握着短刀的手。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霍铮几乎以为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而后,他缓缓地蹲了下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牵动了他身上的某处伤口,让他的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节上带着一些新旧交错的细小伤痕。那只手带着外面风雪的寒意,轻轻地探向了霍铮滚烫的额头。
霍铮的身体在那冰凉的触感落下的瞬间猛地一颤。他想要躲开,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在他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又收了回去。
抹合烈似乎是确认了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转身走到了殿门口那些尸体旁。他从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解下了一个半满的水囊,又扯下了一块相对干净些的衣襟下摆。而后,他走到了殿外,用那块布料兜了一捧干净的积雪走了回来。
他再次在霍铮身边蹲下,先是将水囊的塞子拔开,凑到了霍铮的嘴边。霍铮的嘴唇早已干得如同龟裂的土地,几乎是本能地便凑了上去,贪婪地吮吸着那带着冰碴的雪水。那股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火烧火燎的喉咙滑下去,带来了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缓。
抹合烈很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喂着,直到霍铮喝下了小半囊水,干裂的嘴唇终于有了一点湿润的光泽,他才将水囊收了回去,重新塞好。而后,他又将那捧干净的积雪用布料包好,轻轻地敷在了霍铮滚烫的额头上。
那股冰凉的触感让霍铮因为高烧而昏沉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地照顾着自己的少年,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霍铮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虽然嘶哑得不成样子,“你怎么会……”
抹合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默默地做完了这一切,而后便站起身,走到了大殿的另一个角落,背对着霍铮坐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干硬得像石头的肉干,就着水囊里的雪水,小口小口地啃食着。他吃得很慢,也很专注,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情比填饱肚子更重要。
大殿里又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以及抹合烈咀嚼食物时那细微的声响。
霍铮躺在那堆枯草里,额头上敷着冰冷的雪包,身体的寒冷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可心里的那份寒意却愈发地浓重起来。他看着远处角落里那个孤单而沉默的背影,看着他身上那件沾染着血迹的黑色短裘,看着他腰间那柄刚刚结束了几条性命的长弯刀。
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经历那场家破人亡的剧变的同时,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的少年,恐怕也经历了同样,甚至更加惨痛的命运。他的部落,那个他曾经作为人质离开的家园,恐怕也已经……
一阵无法言说的悲伤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想起了在京城里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中秋宫宴的回廊下。他送给了他一枚平安符,对他说“看着同一个月亮,就不算是孤身一人了”。
他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迅速地在那冰冷的脸颊上凝结成霜。
就在这时,他听见抹合烈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猛地睁开眼,看见抹合烈已经吃完了那块肉干,正从怀里掏着什么东西。
霍铮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看见抹合烈掏出来了一块用干净的布料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他将那布料一层一层地打开,露出了里面那枚早已被他摩挲得温润光滑的玉质小狼。
抹合烈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只雕刻得异常粗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笑的小狼。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落下来,恰好照亮了他低垂的眉眼。他看着那枚玉佩,看了很久很久。而后,他才抬起头,目光越过大殿里那些散落的尸体与阴影,准确地落在了霍铮的身上。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霍铮迎着他的目光,想开口说些什么,道歉,或是解释,可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最终,还是抹合烈先移开了视线。他将那枚玉佩重新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揣回了怀里。而后他站起身,走到了大殿中央那尊残破的佛像前。他从地上捡起几块相对干燥的木柴,又从怀里掏出了火镰和火石。
很快,一小簇橘黄色的火焰便在冰冷黑暗的大殿里跳动了起来。那点微弱的光亮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将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年轻身影,以及他们之间那段被血与火隔断的过往,都映照得明明灭灭。抹合烈默默地往火堆里添着柴,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那冷硬的轮廓柔和了一些。
霍铮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他的意识又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身体的疲惫与伤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看着那个守在火堆旁的沉默身影,看着他腰间那柄映着火光的长弯刀,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而后,他便彻底地失去了知觉,沉入了黑暗而温暖的睡梦之中。火堆噼啪作响,将殿内映得忽明忽暗,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掩埋着尸体,也掩埋着过往。唯有那尊残破的佛像在黑暗中低垂着眉眼,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