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时,霍铮首先感觉到的是一阵温暖包裹着他僵硬的四肢,取代了侵入骨髓的寒冷。接着是气味,一股混杂着烟火、草药和淡淡霉味的粗粝气息钻入鼻腔,这味道并不好闻,却带着活人的烟火气,与旷野上那股混杂着血腥和腐朽的死亡气息截然不同。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旷野上灰蒙蒙的天空,而是一片低矮而熏黑的房梁,上面挂着几串干瘪的辣椒和蒜头。
他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下是厚厚的稻草,盖着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被子很沉,带着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身体依旧酸痛,尤其是背部和腿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那股掏空一切的饥饿感和寒意已经退去。他试着动了一下,牵扯到了肋骨间的钝痛,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吸了口凉气。
“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霍铮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他猛地扭过头,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摸向腰间,紧紧握住了那柄短刀的刀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这个动作是如此迅猛,以至于他刚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颊又变得苍白。
昏暗的房间里,一个身影正坐在床边不远处的小凳上。那是一个看起来年过五旬的妇人,头发花白,在脑后挽了一个松垮垮的髻,面容憔悴,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东西。她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灰衣,正端着一只豁了口的陶碗,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
妇人见他这副如临大敌,握刀欲出的姿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畏惧,她端着碗的手也抖了一下。但她只是把手里的碗往前递了递,动作缓慢而小心。“莫怕,娃儿。俺们不是坏人。看你倒在官道边的沟里,冻得都快硬了,俺跟当家的……就把你背回来了。”
霍铮紧绷的肌肉没有放松。他审视着这个妇人,又警惕地扫视着这个简陋到极点的土坯房。房间很小,小到他几乎能摸到对面的墙壁。除了一张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和一个小泥炉,几乎再没有别的东西。唯一的窗户是用木条钉死的,糊着一层早已发黄的麻纸,透进来的光线微弱而吝啬。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来一股刺骨的寒风。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的老汉走了进来,他背着一捆比他人还高的干柴,脸上刻满了风霜,胡子拉碴。老汉看到霍铮醒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亮了一下,黝黑的脸上随即挤出一个笑容,露出两排熏黄的牙齿。“醒啦?能醒过来就是老天爷保佑。这天时,倒在外面一晚上,神仙也救不回来。”
他放下柴火,在身上那件破棉袄上使劲搓了搓满是裂口的手,走到床边。“来,喝点米汤。你昏了快一天一夜了,烧得厉害,净说胡话。肚子里没东西可不行。”
妇人把碗又递了过来。霍铮盯着碗里那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米汤里飘着几粒勉强能算作米粒的东西。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太饿了,饿到胃部都在抽搐性地疼痛。他缓缓地松开了握住的刀,用那只还在发颤的手接过了碗。
碗是温热的,那温度顺着他的掌心传遍全身。他不再犹豫,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温热的米汤流过干渴开裂的喉咙,滑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了一阵久违的暖意。
“慢点喝,莫呛着。锅里还有。”妇人看着他喝水的样子,眼圈忽然就红了,她赶紧抬起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粗糙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老汉在旁边蹲了下来,沉默地往泥炉里添着柴火。火苗“噼啪”一声爆开,映亮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叹了口气,声音很低,拍了拍妇人的肩膀。“他娘,别想了。这娃儿命大,是个好事。”
妇人没有应声,只是从老汉手里接过一根细柴,拨弄着炉火,眼泪却一滴一滴地砸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没有再看霍铮,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俺们……俺们也有个娃儿,跟你差不多大。”老汉见霍铮喝完了汤,接过了空碗,声音在烟火气中变得有些发闷,“去年秋里,朝廷征兵,说是去打朔金人……被抓去充了军,就再没回来。前些天……俺们家那口子在路上瞧见你,倒在雪地里,那身形,那脸盘……唉。”
老汉没有再说下去。但霍铮已经明白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无法回应这份沉重而错位的善意。他只能低下头,看着那床薄被上一个形状奇怪的补丁,避开了妇人那压抑着悲伤的沉默。
“安心在这养着吧。”老汉把火拨旺了些,房间里似乎暖和了一点,“这里是俺一个远房堂弟的村子,偏得很,在山坳坳里,离大路远。那些天杀的朔金狗兵一时半会儿还摸不到这儿。俺们原来的村子……唉,回不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霍铮就留在了这个小土屋里。老汉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张老汉,妇人便是张婶。他们确实是逃难至此,借住在亲戚家这间废弃的杂物房里。这个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蜷缩在两山之间的一个小坳里,贫穷而闭塞,与世隔绝。
霍铮的伤势在张婶的照料下渐渐好了起来。说是照料,其实也不过是每天两顿稀得可怜的米汤,偶尔能分到半块硌牙的杂粮饼。可在这人命不如草芥的乱世里,这已经是能活命的恩赐。
张婶对他很好,好得有些过分。她会把杂粮饼里最软和的那一块掰给霍铮,自己却去啃那混着糠皮的硬边;她会趁着张老汉不注意,偷偷在霍铮的米汤里多放一小撮本就不多的碎米;她甚至把自己那件唯一一件稍微厚实点的旧棉袄找出来,硬是塞给了霍铮。
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喜欢坐在小凳上,借着昏暗的油灯光芒缝补衣服,一边缝,一边安静地看着他。霍铮知道她在看谁。可他不是她的儿子,也无法开口戳破这个残忍的事实,他甚至无法说出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他只能用沉默来回应这份错位的关怀。
他也很少说话。他的世界在那场朱雀大街的大火中就已经崩塌了。听逃难的人说父亲和兄长都死了,霍家没了,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他只是一个顶着霍铮这个名字的空壳,一个在旷野上苟延残喘的孤魂。他好几次在夜里惊醒,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短刀,浑身都是冷汗。他梦见了火,梦见了兄长倒下去的背影,梦见了那些狰狞的朔金面孔。每当这时,隔壁床板上的张婶就会被惊醒,她会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嘴里模糊地念叨着:“不怕,不怕,娘在……”
霍铮便会在这种轻拍中睁着眼睛,僵硬地躺到天亮。
伤势好了七八成后,他会帮着张老汉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劈柴,挑水,加固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他干活的时候很卖力,几乎是透支着体力,用自残般的方式挥霍着力气。只有在身体极度疲惫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地忘记那些血腥的画面,忘记那深入骨髓的仇恨与悲恸。
张老汉看出了他不是普通的农家孩子。他劈柴的动作虽然生疏,但手腕发力的方式却带着章法;他握刀的姿势,他走路时那即便是穿着破烂衣服也依旧挺直的脊背,还有他那双在沉默中偶尔闪过厉色的眼睛,都说明他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但张老汉什么也没问。在这年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每个人都在逃亡,能活到明天才是最重要的。
村子里的日子平静得不真实。白天,男人们结伴出去在附近的山上找点吃的,挖点野菜,设个陷阱看能不能套到兔子;女人们则在家里纺线织布,或是聚在一起,用最低沉的声音交换着外界那些真假难辨的消息。村里的孩子们大多面黄肌瘦,但也保留着一点天性,会在泥地里追逐打闹,发出几声短促的笑声。
这天傍晚,天气格外阴冷,似乎又要下雪。张老汉从亲戚家分到了一小块腌肉,大概只有半个巴掌大,黑乎乎的,散发着浓重的咸味。张婶高兴坏了,她仔细地把肉切成细小的碎末,和着白天挖来的野菜一起,煮了一锅汤。那浓郁的肉香味是霍铮这几个月来闻过最香的味道。
“快,娃儿,趁热喝。喝了身上暖和。”张婶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那为数不多的肉末几乎全都在他的碗里。她又给张老汉盛了半碗,自己碗里则只有几片菜叶。
霍铮看着那碗漂着油花的野菜汤,鼻子有些发酸。他端起碗,刚喝了一口,那股热流顺着食道滑下。
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如此尖锐,瞬间划破了村庄傍晚的宁静。
张老汉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汤洒了大半。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猛地站起身,冲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
霍铮也放下了碗,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是马蹄声。密集、沉重、急促,像是无数把铁锤砸在冻土之上,正从村口的方向迅速逼近。紧接着是更多的尖叫,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喊,还有孩童惊恐的啼哭。
“朔金人……是朔金人!”张老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他们……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当家的!”张婶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扑过去死死抓住了老汉的胳膊。
“快!躲起来!躲到床底下的地窖里去!”张老汉反应过来,一把拉起张婶,又去拽霍铮,“快!娃儿!快钻进去!”
霍铮没有动。他听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喊声、咒骂声和兵器入肉的沉闷声响。他的身体在发抖。又是他们,又是他们!
“快走啊!你这娃儿!愣着做啥!”张老汉见他不动,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使劲想把霍铮往床板那边推。
“来不及了。”霍铮的声音嘶哑而平静。他一把推开张老汉,将张婶护在身后,人已经闪到了门侧的阴影里,短刀出鞘,横在胸前。
“轰——”
那扇本就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踹开,碎木四溅。刺眼的火光和着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几个身披重甲、手持弯刀的朔金骑兵出现在门口,他们猩红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头盔上的红缨像是浸透了血。
“嗬,这老鼠洞里还有三个。”领头的一个骑兵用生硬的汉话笑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弯刀指向他们。
“俺跟你们拼了!你们这群天杀的狗崽子……”张老汉目眦欲裂,他抄起墙边那把用来劈柴的柴刀,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怒吼着冲了上去。
霍铮几乎在张老汉吼出声的同时就动了。他没有想过逃跑,那股积压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冲垮了所有的理智。他握紧短刀,身体紧绷如弓,目标是领头骑兵尚未被甲胄覆盖的侧颈。他所受的全部训练都告诉他,要一击毙命。
他从阴影中扑出,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可张婶却在那一刻,做出了一个霍铮永远无法理解的举动。她没有躲,反而抢在他之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霍铮的身前,对着那些骑兵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别伤俺娃儿!别伤俺娃儿!!”
霍铮那蓄满力量的致命一击就这样被生生挡在了半途。他撞在了张婶的背上,那股前冲的力道变成了徒劳的踉跄。
领头的骑兵显然被这螳臂当车的景象逗乐了,随即又被这尖叫惹得不耐烦,他粗暴地挥了一下刀。
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根本没能碰到骑兵的甲胄,张老汉的胸口就被另一把更快的弯刀捅了个对穿。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截透体而出的刀尖,嘴里涌出大股的鲜血,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还圆睁着。
“当家的!”张婶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那把带血的弯刀紧接着横扫过来。
张婶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的身体晃了晃,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线从她的脖颈处猛地喷涌而出。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她身后毫发无伤的霍铮。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声响,而后便倒在了张老汉的身边。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霍铮的脑子一片空白。那碗尚有余温的肉汤被打翻在地,滚烫的汤水混着张老汉和张婶的血,在泥地上汇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
骑兵的弯刀已经狞笑着向他劈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翻滚,躲开了那致命一击。刀锋砍在他刚才站立的地面,迸起了几块碎土。他没有反击,而是借着翻滚的力道,从另一名骑兵的马腿下钻了出去。那战马被惊动,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小崽子!追!”领头的骑兵怒喝道。
霍铮冲出了那间已经开始燃烧的小院。外面的村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朔金骑兵在村子里唯一那条狭窄的土路上纵马狂奔,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狩猎游戏,肆意地砍杀着那些手无寸铁、四散奔逃的村民。哭喊声、求饶声、狞笑声混杂在一起。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发了疯似地往村后的山上跑。他知道那里有一条小路,是张老汉前几天带他去砍柴时走过的,隐蔽而陡峭。
“咻——”
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带起灼热的风钉在他身前的树干上,箭羽还在嗡嗡作响。他不敢回头,也来不及害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条陡峭的山路。山石锋利,划破了他的手掌,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身后的马蹄声和叫骂声渐渐被甩远了。那些骑兵似乎不熟悉地形,也或许是懒得去追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油水的半大孩子。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那些更容易捕获的猎物吸引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山顶,才终于力竭,整个人摔进没过膝盖的雪地里。冰冷的雪呛入他的口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撑着一棵松树的树干慢慢站起来。雪花开始落下来了,大片大片,无声无息。他回头望去,山下那个小小的村落,现在只剩下一片跳动的火光,浓烟被风压得很低,混在雪里,像一块肮脏的烙印。风把那些哭喊声送上来,又很快吹散了,一切都变得很远。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又慢慢融化,冰冷的水珠顺着他满是污垢的脸颊滑下。他握着短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那粗糙的刀柄硌得他掌心生痛。
风雪更大了,山林间一片呼啸。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那片火光,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那片更黑、更深的密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