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铮再醒过来的时候,天是灰蒙蒙的。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处骨头缝里都塞满了钝痛。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枯草和硬土,硌得他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火气,还有更淡一些的血腥味。他动了动手指,感觉指尖沾满了干涸的泥土。
混沌的头脑里只剩下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片段在闪回。火光,惨叫,兄长那道被箭矢贯穿却依旧挺立的背影,还有家将们嘶哑的吼声。黑暗,颠簸,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说着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清。最后是重重的一摔,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沉寂。
他慢慢地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干涸的河沟底部,沟壁上长满了枯黄的杂草。沟外是一片荒芜的旷野,远处能看见一道模糊的城墙轮廓,上空正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黑烟,像是几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
京城。他知道那是京城。可那座曾经承载了他所有少年时光的巍峨都城,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一座遥远而冰冷的坟墓。
兄长呢?那些护着他逃出来的家将呢?
他挣扎着站起身,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发麻,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他朝着河沟的两头望去,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枯草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他试着喊了两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那微弱的音节很快便被旷野上的风吹散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被丢下了。或者说,那些用生命护着他杀出重围的人,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片火海里。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那么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那片象征着毁灭的黑烟,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那轮惨淡的秋日从地平线下挣扎着爬了上来,将一点微弱的光投在他的脸上,照出那张沾满了尘土与血污、却依旧残留着倔强轮廓的年轻面庞。
他必须活下去。这是兄长用生命换来的。
他低下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黑色的劲装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胳膊和腿上都有一些被乱石划出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所幸没有伤到筋骨。母亲留下的那柄短刀还好好地插在腰间的刀鞘里,那冰凉坚硬的触感给了他一丝微弱的慰藉。他那杆从不离身的玄铁长枪却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在逃亡的混乱中遗失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城池,而后毅然转过身,沿着那条干涸的河沟,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南方走去。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前路会有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这里,离那片吞噬了他所有亲人和过往的炼狱越远越好。
走出河沟,踏上旷野,脚下的路变得更加难行。地面坑坑洼洼,到处是被踩踏过的痕迹,还有一些被遗弃的破烂物件:一只掉了底的木桶,半片沾了血污的衣角,甚至还有一个做工粗糙的娃娃孤零零地躺在路边,脸上那用墨线勾出的笑容显得格外诡异。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一些,还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
他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渐渐地看见了人烟。一股同样向着南方迁徙的洪流。
逃难的百姓。
他们三五成群,拖家带口,脸上都带着同样的麻木与惊惶。有推着独轮车的老翁,车上堆满了锅碗瓢盆和简陋的铺盖,每走一步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有抱着还在襁褓中啼哭婴儿的妇人,她的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仿佛怀里的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孩子,大的牵着小的,默默地跟在大人身后,脸上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只剩下惊恐与茫然。
霍铮汇入了这股洪流之中。他刻意低着头,将自己那张尚显稚嫩的脸隐藏在人群里。他不想引人注意,也不想与任何人交谈。他只是跟着这股人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路边偶尔会看见倒毙的尸体。有些是饿死的,瘦得皮包骨头,蜷缩在路边的草丛里,像是一截被丢弃的枯柴;有些则是被杀死的,身上带着明显的刀伤或是箭创,鲜血早已凝固发黑,引来了成群的苍蝇。每当经过这些尸体时,逃难的人群便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没有人会停下来多看一眼,也没有人会去掩埋。在这场巨大的灾难面前,死亡已经变成了一件太过寻常的事情,而活着的人,早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为死者悲伤。
霍铮的胃里一阵阵地翻涌。他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不去看那些惨不忍睹的景象。可那些画面却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了朱雀大街上那片尸山血海,想起了兄长最后那个被黑色潮水吞没的背影。尖锐的疼痛再次袭上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咬紧了牙关,将那股翻涌上来的血腥气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不能倒下,他必须走下去。
走到傍晚时分,队伍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一些年老体弱的人已经支撑不住,瘫倒在路边,他们的家人围在旁边,手足无措,脸上是同样的绝望。队伍里开始出现一些低低的啜泣声,那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压抑而痛苦。
霍铮也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他从清晨醒来直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在支撑。他的嘴唇早已干裂起皮,嗓子眼也像是要冒出火来。他走到路边一棵枯树下,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想稍稍喘口气。
他看见不远处,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小声地哭泣着。她的身边没有大人,只有一只翻倒在地的小竹篮,里面滚出几个早已干瘪发黑的野菜团子。
“爹……娘……”小女孩一边哭,一边用脏兮兮的小手揉着眼睛。
霍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一次在练武场上摔疼了,或是受了委屈,只要一哭,兄长便会立刻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抱起来,用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直到他止住哭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了过去。他蹲下身,看着那个哭得一抽一搭的小女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劲装内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半块早已变得又干又硬的肉脯。那是兄长前几日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
他将那半块肉脯递到了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肉脯,怯生生地不敢去接。
“吃吧,”霍铮的声音因为干渴而有些沙哑,“吃了……就不哭了。”
小女孩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那只乌漆抹黑的小手,接过了那半块肉脯。她没有立刻放进嘴里,而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又抬起头看了看霍铮,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
霍铮对她笑了笑,那笑容牵动了他脸上干裂的伤口,有些僵硬。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回了那棵枯树下。
他重新坐下,将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旷野上的风变得寒冷起来,吹在人身上像是刀子刮过一般。逃难的人群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走得更加缓慢,也更加沉默。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天边那轮残月投下一点微弱的光,勉强能照亮脚下的路。
霍铮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衣服,重新站起身,也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饥饿与寒冷像是两条毒蛇缠绕着他的身体,不断地啃噬着他残存的体力与意志。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眼前时常会出现一些幻觉。他仿佛又看见了兄长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看见了他递过来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哥……”他无意识地低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寒冷的夜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在地。冰冷的地面撞击着他的胸口,让他疼得闷哼了一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四肢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再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周围逃难的人群从他身边漠然地走过,没有人停下来看他一眼,也没有人伸出手拉他一把。他就那么被那股沉默而绝望的洪流抛弃在了原地。
他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模糊背影,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绝望。或许,自己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这片不知名的旷野之上,像路边那些无人问津的尸体一样,最终化作一堆枯骨。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黑暗也越来越浓重。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仿佛看见,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灯火。那灯火很远,也很小,却像是黑夜里唯一的一点希望。
他伸出手,朝着那片虚无的光亮抓去,而后便彻底地沉入了黑暗之中。
旷野的风依旧在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枯叶。那支沉默的逃难队伍蜿蜒着爬向未知的远方,将这个年轻的生命,连同他身后那座燃烧的城池都彻底地遗忘在了身后。夜空中,那轮残月被飘来的乌云遮蔽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