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斥候滚下马背的时候,身体已经僵了,只有最后那一口气还凭着军人的执念硬撑着没有散。他说完那句话,整个人便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的麻袋,重重地瘫倒在将军府门前冰冷的青石板上,再没有了声息。夜风穿过空旷的长街灌进来,吹动着他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与尘土浸透得看不出原色的斥候服,那布料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听来竟比任何哭号都更让人心头发紧。霍铮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看见兄长霍凌快步走了过去,在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旁蹲下,伸出手探了探斥候的颈脉,又仔细地翻检了一下他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
“把他抬进去,安置在偏厅,”霍凌站起身,那份镇定瞬间便压住了其他人的慌乱,“让管家去请城里最好的金疮大夫来,就说是我夜里练功,不慎伤了自己。记住,今夜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霍家家法处置。”他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一个家将脸上缓缓扫过,那目光让所有接触到的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几个家将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将那具尸体抬了起来,脚步很轻地从侧门进了府。霍铮还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看着那滩在青石板上迅速凝固变黑的血迹,只觉得四肢都变得冰凉。霍凌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替他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衣领。那份微凉的触感让霍铮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兄长,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父亲怎么样了,想问那三座卫所是如何失守的,想问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可那些问题都像是被一块巨石堵在了喉咙里,让他窒息。
“去把门关上。”霍凌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他说完,便转身向着书房的方向走去。霍铮看着那个背影,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支点。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它缓缓地合上。那两扇门在闭合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也将门外那片风雨欲来的深沉夜色彻底地隔绝在了府邸之外。他知道,兄长原先那个孤注一掷的兵谏之策,就在方才那个斥候倒下的瞬间已经胎死腹中了。
第二日天亮,消息便像是无孔不入的瘟疫迅速地弥漫了整个京城。北境三卫一日失守、霍将军所部主力被围的消息,在城内激起了滔天的波澜。起初只是在一些茶楼酒肆里流传的捕风捉影的谣言,可到了午后,随着一份从宫中流传出来的邸报,那谣言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京城里像是炸了锅,米价在一个时辰之内便翻了两番,城中几处大的粮铺门口都排起了长龙,百姓们脸上都带着惊惶与不安,彼此间低声交谈着。到了黄昏时分,城中九门便毫无预兆地落下了千斤闸,身穿崭新铠甲的城防营兵士取代了原先的京畿卫戍,在城墙上往来巡逻,盘查也变得比往日里严苛了十倍不止。整个京城都被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笼罩着,风雨欲来。
朝堂之上,那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也进行到了最激烈的时刻。宰相张敬之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朝会之上痛心疾首,声泪俱下。他将战败的罪责全然归咎于霍家军的“轻敌冒进”,声称是霍将军为了邀功,不顾朝廷的固守待援之策,擅自出击,这才中了朔金人的埋伏,以至于落得全军被围的下场。他说得声情并茂,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朝中那些原本就依附于他的主和派官员立刻跟着附和,一时间,整个大殿之上都充斥着对霍家的口诛笔伐。天子坐在那张高高的龙椅之上,脸色苍白。接连的战败消息与朝臣们日夜不停的哭谏早已让他心烦意乱,那道曾经还算坚固的心理防线也彻底动摇了。他最终默许了宰相的提请,以“外防奸细,内安民心”为名,下旨九门戒严。圣旨一下,京城守军将领中凡是与霍家关系密切或是立场偏向主战的,一夜之间尽数被调往了闲职,换上的皆是宰相一党的亲信。
将军府外,那条平日里车水马龙的长街也变得冷清了许多。街面上多了许多巡逻的兵士,他们三五成群,腰间的佩刀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他们走过将军府门口时,总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用混杂着好奇与戒备的眼神打量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府邸四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也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也有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闲汉,可他们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却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这座府邸的一举一动。霍凌原先计划联合城中忠义将领的后路,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戒严而彻底被断绝了。
霍凌依旧每日照常去兵部当值,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只是府里的气氛却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一些在府里当差了十几年的家仆,陆陆续续地都来向管家辞行。他们走的时候,每个人都领到了一份极为丰厚的安家银两,是他们平日里十年都挣不来的数目。他们走的时候大多是红着眼圈的,对着管家磕了头,嘴里说着“谢大公子恩典”之类的话,却也不敢多问什么。霍铮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地离开,心里那份不安愈发地浓重。他知道,兄长这是在为最坏的结局做准备了。府里的人一日比一日少,到了最后,便只剩下一些从小跟着霍家兄弟长大的家生子,以及几位早已将自己当成霍家一份子的老仆。偌大的将军府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起来,走在回廊下,连脚步声似乎都有了回音。
新上任的城防司统领是前些日子来拜访过的钱汝成,他在戒严之后倒是成了将军府的常客,几乎每隔两三日便会亲自登门拜访,有时候是送来一些时令的瓜果,有时候是送来几坛上好的陈酿,姿态做得滴水不漏。他见了霍凌总是满脸堆笑,言语间也极为恭敬,一口一个“霍公子”,叫得亲热无比,仿佛他不是宰相的门生,而是霍家最忠实的盟友。他从不提朝堂上的那些风波,也从不问北境的战事,只是天南海北地闲聊,说些京城里的风月趣闻。霍凌也总是客客气气地将他请到正厅用茶,与他虚与委蛇。
那一日,钱汝成又来了。两人在书房里对坐,下人刚换了新茶。钱汝成的目光落在书案上摊开的一卷前朝书法名家的字帖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他端起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前几日整理旧物,无意中翻出了一桩前朝的旧案。说的是高宗年间有一位姓林的大学士,因为在自己的诗集里写了两句诗,便被人参了一本,说是心怀怨怼,讥讽朝政。高宗皇帝看了龙颜大怒,当即便下旨,将那林大学士一家三百余口尽数下了大狱,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真是可惜了,我听说那位林大学士,可是当时天下闻名的大才子,一手字写得是风骨凛然,只可惜……”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惋惜的神情,一双小眼睛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霍凌的反应。
“笔墨官司,向来是最无情的。”霍凌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本朝太祖皇帝定鼎之初便立下祖训,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杀言官。也算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了。”
钱汝成听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霍公子说的是。本朝圣上仁德,自然不会发生那等惨事。”他说完,便又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霍铮就站在书房的珠帘外,将那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钱汝成那张堆满了虚伪笑意的脸,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冷。他不知道那个姓林的大学士是谁,可兄长那句“不杀言官”的祖训却让他想起了父亲信中的那些话。天家的恩宠,有时候也是最烫手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