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汝成下令戒严后的第三天,京城里那股紧绷感终于被一阵闷响刺穿了。
那声音是从西边地平线下传来的,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夏日里最遥远的闷雷,又像是有人正用巨锤一下一下地擂着大地。声音传进城里的时候已经很弱了,可城墙上那些站岗的兵士还是听见了。他们起初以为是错觉,直到脚下的城砖也开始微微地发抖。
朔金人的铁骑到了。
这个消息比清晨的头一场霜降得还要快。它从那些紧闭的坊门缝隙里,从那些提着空篮子却买不到一粒米的妇人脸上,从那些街头巷尾戴着刀的城防营兵士的眼神里,无声地渗透了出来。
京城瞬间就乱了。米价在半个时辰里便涨了十倍,那些平日里堆满了新米的粮铺一夜之间便只剩下些陈年的糙米,即便如此,铺子门口的队伍也排到了街尾。人们不再交谈,只是麻木而焦躁地往前挤,银子和铜板在推搡中掉了一地,也没人去捡。
更多的百姓则是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上面堆着他们能带走的全部家当,涌向了那几座早已落下了千斤闸的城门口。他们起初还只是哀求,到了后来便成了哭喊,用手砸着那冰冷厚重的包铁城门。可城墙上的那些兵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像是看着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蝼蚁。
朔金人来得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按照兵部的舆图,从北境三卫到京城,即便是轻骑疾行,沿途亦有十数个卫所关隘需要拔除,少说也要耗上数月。可如今不过短短数日,那黑色的潮水便已经兵临城下。
相府里的张敬之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一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深得像是两块淤血。当朔金人的先锋骑兵真的出现在城外那片平原上时,他捏着茶杯的手抖得连茶水都洒了出来。他原以为朔金人只是想要些好处,几座空城,几万两银子,只要能把霍家那块硬骨头啃下来,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的胃口竟是整个大晏的锦绣江山。
“疯子……都是一群疯子……”他喃喃自语,在书房里来回地踱着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相爷,”一名心腹幕僚躬着身子,声音也有些发颤,“城外的军报说,朔金人……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
张敬之猛地停下脚步。“什么意思?”
“他们……他们似乎笃定,我们不敢守。”
张敬之的脸色变得煞白。
“备轿,”他定了定神,声音嘶哑地吩咐道,“我要立刻进宫面圣。告诉所有人,就说朔金大汗有议和的诚意,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皇宫里倒是还安静着。
宣德殿里依旧燃着上好的龙涎香,那香气浓得有些发腻,混着酒气与宫娥们袖口里的脂粉香,在暖阁里凝成了一片昏昏欲睡的暖雾。天子强作镇定地坐在御座上,面前的舞姬们正跳着新排的舞蹈,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只是那乐声不知为何,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听不真切。
“陛下,”张敬之跪伏在金阶之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城外朔金大军压境,百姓惶恐,京城已是危如累卵。老臣……老臣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准许老臣遣使出城,与那朔金主帅议和,以缓燃眉之急啊!”
天子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他看着殿中那些依旧在翩翩起舞的舞姬,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也有些飘忽:“议和?霍将军不是还在北境吗……朕的大军……朔金不过是强弩之末,不日即将退兵……”
“陛下!”张敬之重重地叩首,“霍家军兵败被围,至今杳无信息。如今能救京城的,只有‘议和’二字了!”
天子闭上了眼睛。他挥了挥手,那靡靡之音便停了下来。舞姬们惶恐地退到了大殿两侧。
“依你之见,该派谁去?”
“臣举荐钱汝成。”张敬之像是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立刻接口道,“钱汝成熟悉城防,深谙兵事,由他出马,定能探得朔金人的虚实,为我大晏争得一份体面。”
“……准了。”
张敬之如蒙大赦,叩首谢恩,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大殿之外,东宫的夹道里,太子赵琙正扶着冰冷的宫墙,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脸色在清晨的微光里白得像一张纸,身上那件明黄色的常服显得空空荡荡。
“殿下,您回去吧,”守在殿门外的老太监垂着眼,声音里没什么感情,“陛下说了,龙体欠安,谁也不见。”
“混账!”赵琙气得浑身发抖,“敌军已在城下,父皇他……他还在里面听曲!你让我如何能安!”
他挣扎着想往里闯,却被两个上前的内侍死死地架住了胳膊。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只觉得一股寒意袭来,那感觉比这深秋的清晨还要冷。他忽然又是一阵猛咳,一口鲜血便喷在了那干净光洁的汉白玉石阶上,殷红刺目。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驿道上,三皇子赵珩正骑在马上,马蹄上全是泥浆。他望着北方那阴沉沉的天空,手里捏着的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密报早已被汗水浸透。
钱汝成出城的时候排场倒是不小。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官服,打着“议和”的旗号,在一队城防营兵士的护送下从宣武门缓缓而出。城门口那些哭喊着想要逃难的百姓被兵士们用刀鞘强行隔开,他们麻木地看着这支队伍,眼里又生出一点微弱的希冀。
他去了足足有两个时辰。
回来的时候,钱汝成的脸上竟是带着笑意的。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再次跪伏在了天子面前。
“陛下,”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幸不辱命!那朔金主帅说了,他们也并非真的想要与我大晏开战,只是……只是想讨个说法。”
“什么说法?”天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身子都坐直了些。
“那主帅说,久闻我大晏天子是天下最仁德宽厚的君主。他们唯一的条件,便是希望陛下能亲率百官,出城至敌营前,以示诚意。”钱汝成说得极为恳切,“只要陛下肯纡尊降贵,他们便立刻退兵,与我朝签订盟约,永不再犯。”
这番话荒谬得近乎儿戏,可那个早已被吓破了胆的天子却像是听到了纶音一般,龙颜大悦。他连声说了几个“好”字,竟真的当场便下旨,命礼部尚书立刻去准备明日出城所需的仪仗与国书。
这个消息传进将军府时,天色已经黑了。
霍凌正站在书房那副巨大的舆图前。文伯派人送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就压在镇纸底下——“钱汝成出城,未至敌营,只在十里坡驿站停留,与朔金副帅密谈半个时辰。”
当管家将宫里传出的那个“天子将亲赴敌营签约”的消息低声禀报完之后,霍凌没有回头。
他伸出手,将插在笔筒里的那支朱笔拿了起来,在那张京城九门的布防图上,从宣武门到德胜门画下了一道触目的红线。
他明白,大势已去,回天乏术了。
那个姓钱的,从一开始便不是去议和的。他是去献城的。而京城里那十万守军,早已在张敬之与钱汝成这一个多月的联手操弄下,变成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摆设。他原先还指望着能策反的几支京畿卫戍,也在那场戒严中被调换得干干净净。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
他没有在书房里多待。他吹熄了蜡烛,在黑暗里静坐了片刻,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自己的卧房,而是穿过那条早已落满了枯叶的回廊,向着府邸深处的祠堂走去。
祠堂里很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檀香与灰尘混合的气息。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亮着,那点豆大的火光将霍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照得一片幽暗。霍凌走到蒲团前,撩起衣袍,缓缓地跪了下来。
他没有上香,也没有磕头。他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些黑底金字的牌位。他想起了父亲临行前在演武场上的那个背影,想起了母亲病逝前握着他的手,让他照顾好阿铮的样子。他霍家三代忠烈,满门将星,到头来,竟是要断送在这样一群宵小之徒的手里。
他跪了许久许久,直到双腿都开始发麻,直到那盏长明灯里的灯油都快要烧尽,火光开始不停地跳动。他才扶着供桌,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走出祠堂,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迎面吹来。他鬼使神差地向着霍铮的院子走去。
霍铮的院子里还亮着灯。
少年并没有睡。他大概也是听到了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正一个人焦躁不安地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他没有穿外衣,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整个人缩成一团。雪团安静地卧在他的怀里,将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在他的手臂上。霍铮正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那团温热柔软的绒毛里,像是那是他在这个充满不祥预感的夜晚所能抓住的唯一一点实在的暖意。
雪团似乎是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喉咙里发出平稳的咕噜声。
霍凌站在月亮门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幅景象。
他看着弟弟那尚显稚嫩侧脸因为连日的忧虑而绷紧着,看着他那副极力想要装作成熟,却又在无意识中寻求着最慰藉的模样。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所有的筹谋和隐忍,似乎都是值得的。
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很轻。
霍铮听见动静,猛地抬起头来,怀里的雪团也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哥?”
霍凌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竟是说不出的好看,仿佛将这满院的寒霜都融化了。
他轻声说:“阿铮,陪哥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