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文伯那次来访之后,将军府里的气氛便一天比一天凝滞。
那一日,霍铮正在书房里对着一卷关于朔州卫所之间粮道转运的舆图出神,一个管事的小厮在门外轻声通报,说是吏部侍郎钱大人前来拜访,大公子请他往前厅去。霍铮心里有些奇怪,吏部侍郎钱汝成他是知道的,那是当朝宰相张敬之最得力的门生之一,平日里与将军府素无往来,今日怎么会突然登门拜访。他换了件干净的常服,心里揣着一丝疑惑与警惕,穿过几重院落,走到了前厅。
还未进门,他便听见了兄长那不疾不徐的说话声,以及另一个略显尖细的笑声。他走进厅中,只见霍凌正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尚冒着热气的茶,脸上带着一丝合乎礼节的淡淡笑意,正与坐在客位上的一个中年文士说着话。那文士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身形微胖,穿着一身绣着云雁纹的绯色官袍,脸上敷着薄粉,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他见到霍铮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
“这位想必就是霍小将军了?果然是将门虎子,一表人才。老夫钱汝成,小将军叫我一声钱伯父便是。”
霍铮依着礼数上前,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钱大人安好。”他没有叫那声“钱伯父”,那两个字像是涂了蜜的毒药,让他觉得喉头发腻。
霍凌对霍铮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而后才对钱汝成笑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规矩,让钱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钱汝成又重新坐下,目光在霍铮身上转了一圈,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霍公子将小将军教导得很好。如今这京城里,像小将军这般沉稳懂礼的少年郎,可是不多见了。”
霍铮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兄长身侧,垂着眼,看着自己袍角上那用银线绣着的云纹。他知道,今日这场会面他不过是个陪衬,一个让对方看清霍家底牌的道具。真正的主角是他的兄长。
钱汝成果然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将话题又转回到了霍凌身上。他没有提任何关于朝政或是军务的话,只是聊着京中最近的一些趣闻,从新开的那家酒楼的蟹酿橙,说到教坊司里新来的那位擅唱南曲的歌姬,言语间风趣幽默,仿佛他今日真的只是来与一位世交晚辈闲话家常一般。
霍凌也应付得游刃有余。他会就着钱汝成的话题,点评几句那家酒楼的酒水,也会说一说自己听过的某段南曲的典故,言谈举止,皆是恰到好处的谦和与疏离。
一盏茶喝完,钱汝成才像是终于说完了所有的闲话,他放下茶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声,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他的声音比方才要低沉了一些,脸上那热络的笑容也淡了下去,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近日里,老夫时常在想,这太平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着实是来之不易啊。”
霍凌没有接话,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地撇着水面上的浮沫。
钱汝成似乎也不需要他接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北境的战事,打了快一年了。霍老将军在前线为国操劳,风餐露宿,实在是辛苦。可这仗打得久了,国库吃紧,百姓也跟着受苦。宰相大人前几日在朝会上还说,他夜里时常梦见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的边地灾民,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宰相大人心里,也是苦啊。”
霍铮听着他这番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父亲信中那些字字泣血的控诉,想起那个浑身浴血而死的信使,再看着眼前这张仿佛忧国忧民的脸,一股冷意从他的脊背上窜了上来。
“宰相大人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我兄弟二人替家父谢过了。”霍凌终于开了口,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我霍家三代镇守北疆,职责所在便是将朔金的铁蹄挡在关外。只要霍家还有一个男儿能站着,便绝不会让胡虏踏入中原半步。至于辛苦与否,早已置之度外。”
钱汝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干笑了两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是在润着自己那有些干涩的喉咙。
“霍公子这番话,着实是令人钦佩。”他将茶杯放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点诱哄的意味,“只是有时候,忠君爱国的方式有很多种。一味地在战场上拼杀固然是忠勇,可若是能为圣上分忧,为天下苍生计,换一种方式来保全大晏的江山社稷,那才是真正的大忠、大勇。”
他顿了顿,一双小眼睛紧紧地盯着霍凌,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宰相大人说了,圣上其实也并非真的想要与朔金人拼个你死我活。毕竟刀兵无眼,伤的都是我大晏的元气。若是……若是霍老将军能在前线审时度势,稍稍地顾全一下大局,让我朝能有一个与朔金人和谈的体面台阶下。那么,圣上与宰相大人,是绝不会亏待了霍家的。”
“届时,霍老将军不仅可以安然回京,加官进爵,便是霍公子你,前途亦是不可限量。兵部尚书的位置空悬已久,宰相大人说了,那个位置只有像霍公子这般有才有识的青年才俊才坐得稳。”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钱汝成的话就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每一个字都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冰冷的恶意。霍铮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诚恳”的男人,拳头在袖中握得死死的。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身,将面前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撕碎。
这时霍凌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与为难,“钱大人的话,晚辈听明白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家父远在朔州,晚辈一个人实在是做不了主。而且……”他看了一眼霍铮,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我这个弟弟性子执拗,从小听的便是忠君报国的故事,一时间怕是转不过这个弯来。还请钱大人容我们兄弟二人再商议几日。”
钱汝成看着霍凌那副样子,又看了看霍铮那张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眼神里的精光一闪而过。他似乎对霍凌的这个反应极为满意。在他看来,霍凌的犹豫便是松动,而霍铮的愤怒不过是少年人不堪一击的血气之勇罢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立刻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此事不急,霍公子可以慢慢考虑。宰相大人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相信霍公子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选择。”
他说完便心满意足地告辞了。霍凌亲自将他送到了府门口,两人又在门口客套了几句,那姿态亲热得仿佛真的是相交多年的故友。
直到钱汝成的轿子消失在街角,霍凌才转过身,脸上的那点客套笑意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兄弟二人回到前厅,霍铮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一拳重重地砸在了身旁的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欺人太甚!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颤。
“坐下。”霍凌的声音很冷。
霍铮喘着粗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哥,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绝不能答应他们!”
“我当然知道。”霍凌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双因为愤怒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钱汝成今日来,名为试探,实为通牒。这说明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我们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霍凌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传我的令,让所有我们的人,今晚三更到城西的关帝庙汇合。告诉他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霍家能不能活,大晏的江山能不能保住,就在此一举了。”
霍铮猛地站起身,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兄长的背影。他知道兄长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这是要……兵谏。
“哥,你……”
“阿铮,”霍凌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在暗夜里燃烧的火焰,“你怕吗?”
霍铮看着兄长,看着他那张因为连日的操劳而显得过分清瘦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成功便成仁的坚定。他忽然什么都不怕了。他挺直了脊背,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
“好,”霍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苍凉,“那你今晚的任务就是守好将军府。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能踏出府门半步。保护好你自己,也保护好这个家。等我回来。”
那一夜,京城里的风很大。吹得檐角下的灯笼来回地摇晃,光影也跟着明明灭灭,像是无数个挣扎的鬼影。
霍铮穿上了一身最利落的黑色劲装,将母亲留下的那柄短刀插在腰间,而后便提着那杆早已擦拭得雪亮的玄铁长枪,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了庭院正中。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也沁出了一层冷汗。
就在子时的更鼓即将敲响的前一刻,一阵急促得如同催命符般的马蹄声忽然从长街的尽头传了过来。那马蹄声只有一个,却跑得比任何一支军队都要快,都要急。
霍铮心中一凛,他冲到大门前,只看见一个斥候打扮的骑士正伏在马背上,拼了命地向着将军府的方向冲来。那匹马的身上已经满是白色的泡沫,显然是已经力竭,可它依旧在主人的催促下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
那骑士冲到将军府门口,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一句话。那句话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可每一个字都狠狠地砸在了霍铮的心上。
“北境急报,朔金主力奇袭,榆林、定边、安乐三卫……一日之内,尽数失守!霍将军……霍将军所部,已被合围,生死未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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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危楼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