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暑气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给挡在了京城上空,不仅没有半分消退,反而愈发地黏稠,日头也依旧毒辣,明晃晃地照着,将府里演武场上的那片青石板晒得能烫熟鸡蛋。
雪团似乎也有些耐不住这秋老虎的威力,懒洋洋地趴在廊下的阴凉处,雪白的肚皮一起一伏,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霍铮练完了枪,浑身是汗地走过去,它也只是掀了掀眼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的咕噜声,算是打了招呼。这时一个管事的小厮在门外轻声通报,说是大公子请他去前厅。霍铮心里有些奇怪,兄长平日里这个时辰不是在兵部,便是在书房里议事,极少会传他去前厅。他换了件干净的常服,心里揣着一丝疑惑,穿过几重院落,走到了前厅。
还未进门,他便闻到了一股混杂着草药与尘土的气息。他心里猛地一跳,快步走了进去。只见厅中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那汉子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行商打扮,脸上却带着军中之人特有的精悍之气。霍铮认得他,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亲卫之一,姓王,平日里府里的人都叫他王三哥。只是此刻,这位王三哥的脸上却多了一道从额角一直划到下颌的崭新刀疤,那疤痕破坏了他原本憨厚的面相,平添了几分狰狞。
霍凌正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面色平静地听着那王三哥低声回禀着什么。见到霍铮进来,霍凌并没有让他回避,反而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坐下。
那王三哥见到霍铮,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笑意,对着他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而后便又转回头,继续对霍凌说道:“……大公子,将军的意思是,这封信务必由您亲启。属下从朔州出来,一路扮作皮货商人,绕了数百里的小路才避开了沿途的盘查。信绝对没有经过第二个人手。”
霍凌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包裹上。“辛苦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先下去歇着吧,让管家给你备好热水和伤药。城里这几日盘查得紧,你先在府里住下,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
“谢大公子。”那王三哥又行了一礼,便跟着一旁的管家退了下去。
厅里只剩下了兄弟二人。霍凌没有立刻去动那个包裹,他端起那杯冷茶又喝了一口,目光却落在了窗外那棵已经开始落叶的老槐树上,似乎在想些什么。霍铮坐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许久,霍凌才将那包裹拿了过来,一层一层地解开。里面没有精致的漆盒,也没有火漆的封缄,只有一封用最粗糙的毛边纸写成的信,信纸的边缘已经被磨得起了毛,上面还带着几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污渍,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霍凌将那封信展开,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的看得极慢,目光像是要在每一个字上都停留许久。霍铮坐在一旁,只能看见兄长在信纸上缓缓移动的目光。他看不见信上的内容,却能从兄长那渐渐抿紧的唇线,以及越来越幽深的眼眸中,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
那封信并不长,可霍凌却足足看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看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信纸付之一炬,而是将它仔仔细细地重新折好,收进了自己的袖中。而后,他才抬起眼看向了霍铮。
“父亲在信里问你,那匹踏雪你养得如何了。”他的声音很平静。
霍铮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兄长开口说的竟是这个。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养得很好,踏雪如今已与我心意相通,是难得的宝马。”
“那就好。”霍凌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前些日子让你看的那些关于朔州卫所之间粮道转运的舆图,你可都记熟了?”
“都记熟了。”
“若是让你领一队轻骑,不走官道,从京城出发,以最快的速度将一批急件送到鹰愁涧后方的大营,你有几条路可选?哪条路最快,哪条路最隐蔽,哪条路又最凶险?”
霍凌的语速不快,可每一个问题都像是敲打在霍铮的心头。霍铮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身下的椅子都向后滑出,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哥,你的意思是……”
“坐下。”霍凌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他看着弟弟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团瞬间被点燃的火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将袖中的那封信又拿了出来,递到了他的面前。“你自己看吧。”
霍铮颤抖着手接了过来。信上的字迹是他所熟悉的父亲的笔迹,只是比平日里更加潦草,也更加用力,有些笔画甚至划破了纸背。信里的内容并不多,却字字都像是蘸着血写出来的。
信里说,朔州的真实困境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宰相张敬之安插在军中的那个心腹处处掣肘,不仅以各种理由拖延军饷,更是将一些紧要的军情故意延误。如今军中早已是怨声载道。更可怕的是,朔金军队近来的几次突袭,都精准得像是事先知道了霍家军的布防一般,好几次都险些被他们突破了防线。父亲怀疑军中高层定然是出了内奸,而且这个内奸的身份,恐怕与京城里权倾朝野的张相脱不了干系。
信的末尾,父亲的话锋变得异常沉重。他说,他已经察觉到天子的态度在日渐暧昧,对宰相的那些议和之言也颇为意动。他甚至怀疑,自己被派来朔州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一个将整个霍家都当成弃子,用来与朔金谈判的筹码。他让霍凌务必利用京中的关系,彻查兵部与宰相府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往来,更要早做准备,因为这位曾经还算英明的天子,如今早已被那些文官的谗言与对战争的恐惧蒙蔽了双眼,不再是值得霍家豁出性命去效忠的明主了。
霍铮看完,只觉得手脚冰凉。那张薄薄的信纸此刻在他的手里却重若千钧。他一直以为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只是朔金,却没想到,真正致命的刀却是从他们身后,从他们誓死保卫的朝堂之上递过来的。
“父亲他……他想让我……”
“他什么也没想让你做。”霍凌打断了他,将那封信从他手里抽了回来,重新收好。“他只是在告诉我,我们霍家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
那一日之后,霍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他不再只是待在书房里,而是开始频繁地外出。有时候是去城中的某家茶楼,有时候是去某个不起眼的寺庙,有时候甚至会去那些龙蛇混杂的坊市。他每次出去都只带一两个随从,而且总是在黄昏时分出门,深夜才归。霍铮知道,兄长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霍家,也为远在朔州的父亲,寻找一条生路。
那些深夜里来访的客人也变了。不再只是那些传递消息的信使,而是多了一些霍铮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有穿着落魄、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甘之气的宗室远亲;也有一些在朝中郁郁不得志、对宰相一党早已心怀不满的中下级武将。他们来的时候总是很谨慎,从府邸的侧门进来,由管家亲自引着,径直去往霍凌的书房。他们在里面待的时间通常不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都比来时要凝重许多。
霍铮没有去打探他们谈了些什么。他只是将这一切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他知道,兄长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盘棋的棋盘是整个大晏的江山,而棋子,便是那些所有尚有血性的人。
只是这盘棋下得异常艰难。霍铮能感觉到,兄长在京城里似乎也处处受制。他好几次都听见兄长在与那些心腹议事时,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城防司那边的人换了之后,我们的人手连出城都变得困难重重……”“……兵部的那几个仓储,最近都加派了羽林卫看守,我们连一粒米都运不出去……”
九月初,天气已经彻底凉了下来。一日午后,霍铮正在院子里陪着雪团玩,文伯又一次登门拜访。他依旧是那副闲云野鹤般的打扮,手里还提着两尾刚从护城河里钓上来的肥硕鲤鱼。
“知道你们兄弟俩近日里费神,特意送些新鲜东西来给你们补补身子。”他笑着将那两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交给了下人。
霍凌将他请进了书房。霍铮则像上次一样,为他们沏好了茶,便准备退下。可这一次,文伯却叫住了他。
“阿铮也一并坐下听听吧,”他的声音很温和。
霍铮便在兄长身边坐了下来。
文伯喝了一口茶,没有说任何关于朝政的话,反而聊起了生意经。“老夫近日听闻,北边几个与朔金接壤的州县,粮价有些古怪。”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按理说,如今战事紧张,粮草该是只进不出。可据我那几个不成器的专做粮食买卖的远房侄子说,近来却有不少神秘的商队,打着朝廷的旗号,从那几个州县的官仓里,将大量的存粮悄悄地运了出来,运往的方向却不是朔州大营。”
霍凌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们不仅运粮,”文伯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片已经开始凋零的秋景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还在沿途大量地收购牛羊、皮货、乃至铁器。出手阔绰,只求速成,倒不像是做买卖,更像是在准备一份厚礼。”
霍铮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了父亲信中的那些话,想起了宰相在朝堂上那些关于议和的言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形。
“他们……他们这是想……”
“我那几个侄子还说,”文伯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那些商队的管事,操的都是京城口音。”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