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霍铮是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的。夏日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格,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空气里还带着一丝残存的夜露的凉意。他心里装着事,睡得并不安稳,那个关于宰相与羽箭的梦魇,像是附骨之疽,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纠缠。他起身走到院子里,看见兄长正独自一人坐在石桌旁,手里捧着一卷书,晨光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霍铮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犹豫了许久,几次要张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霍凌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他心里所有的不安与惶惑。
“哥,”霍铮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昨天在绸缎庄,我看到了一些事情。”
他将自己在窗边看到的那一幕,从张敬之那辆华丽的马车,到那个行迹可疑的禁军,再到那个被悄无声息递过去的小小信封,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说得很慢,也很仔细,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细节。他说完之后,便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等待着他的反应。他预想过兄长可能会有的种种神情,震惊,愤怒,或是凝重,可霍凌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霍铮说完,霍凌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地呷了一口,然后才缓缓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我知道了。”
就只有这四个字。他用极为平淡的语气将这件事轻轻地揭了过去,就好像霍铮刚刚对他说的不过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
“这件事,到我这里为止,”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无论在谁面前,都不要再提起了。”
霍铮点了点头。他看着兄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那日之后,府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霍凌依旧每日早出晚归,为着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军务与朝事奔忙。而霍铮则继续着他单调而规律的习武生涯。只是他练枪的时候,眼前会时常晃过宰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读兵书的时候,脑子里也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戴着斗笠的禁军的身影。
霍凌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傍晚,从外面带回来了一只小小的竹笼。
“给你的。”他将那只竹笼放在了霍铮的面前。
霍铮好奇地凑过去,掀开了盖在笼子上的那块青布。只见笼子里,蜷缩着一团雪白的小东西。那是一只刚出月不久的小猫,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一双眼睛是那种极清透的湖蓝色,像是两块上好的琉璃。它似乎是有些怕生,正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怕你一个人在府里闷得慌,找个小东西给你解解闷。”霍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霍铮的心一下子就被那只小猫给俘获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笼门,将那只小猫抱了出来。那小东西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一身的绒毛又软又滑,在他怀里轻轻地蠕动着,发出一声细弱的叫声,那声音软糯得能把人的心都给叫化了。他所有的烦闷与不安,似乎都在那一瞬间,被这只小小的生灵给抚平了。
他给那只小猫取名叫“雪团”。
从那以后,霍铮的日子便多了一份牵挂。他不再整日里闷头练枪、读兵书,而是花了许多心思来照料这个新来的小家伙。他亲自去厨房,挑了最新鲜的小鱼,细细地剔了刺,用清汤煮熟了,喂给它吃。他又央了府里的木匠,用上好的楠木,给它做了个小巧的窝,里面铺上了最柔软的棉絮。
雪团很快便同他亲近了起来。它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在霍铮读书的时候,悄悄地跳上他的书案,然后将自己蜷成一团,卧在他摊开的书卷旁,安安静静地打盹。有时候,它也会调皮,伸出粉嫩的小爪子,去拨弄笔架上悬着的那支狼毫,将那墨汁蹭得自己鼻尖上都是。每当这时,霍铮便会停下笔,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一点它的小脑袋,嘴里说着责备的话,可眼底里却全是笑意。
霍凌也似乎很喜欢这只小猫。他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先到霍铮的院子里来看一看。他话不多,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霍铮与那只雪白的小猫在庭院里玩耍。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少年人矫健的身影与那只雪白的小东西追逐嬉戏,构成了一幅宁静而温暖的画卷。每当这时,霍凌那双总是盛着太多心事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一丝不带任何杂质的暖意。
暑气一日日地消退,风中渐渐带了凉意。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泛出了一点淡淡的黄色。知了的叫声变得有气无力,到了最后,便再也听不见了。
随着秋天的到来,北境的战报也传得越来越频繁了。只是那些消息大多都语焉不详。朝堂上的邸报里,说的都是些“两军对峙”、“互有胜负”之类的官样文章。可霍铮却能从兄长愈发凝重的神情里,以及那些深夜里来往于将军府的信使脸上,读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父亲的来信变得越来越少,信上的字迹也越来越潦草。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在信里仔细地询问霍铮的功课与身体,更多的时候,只剩下一些简短而急促的军令,以及对粮草与冬衣的催促。
京城里的气氛,也随着这渐浓的秋意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朝堂之上,那些主和派的官员又开始活跃了起来。他们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说的无非是些“兵者,凶器也”、“圣人以和为贵”之类的陈词滥调。而宰相张敬之,则更是摆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时常在朝会上痛心疾首,言说北境的战事已经耗尽了国库,再打下去,恐怕会动摇国本。
这些话或多或少地都会传进霍铮的耳朵里。他听了,心里便会升起一股无名的火气。他想不通,父亲与那么多将士在边关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为何京城里的这些文官却只想着妥协与退让。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的有些阴沉,院子显得格外清爽。霍铮正在廊下陪着雪团玩,霍凌却领着一位身着灰色布袍,面容清瘦的老者走了进来。那老者看上去约莫六十出头的年纪,下颌蓄着一撮打理得极为整齐的山羊须,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丝毫不见老态。
“阿铮,过来见过文伯。”霍凌的声音很平静。
霍铮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那位老者行了一礼。“文伯安好。”他知道这位文伯,名叫文修远,曾是父亲军中的幕僚,后来因身体不适,便辞官回京,闲赋在家,只弄花莳草,弈棋作画,是京城里有名的隐士。父亲常说文伯的胸中自有丘壑,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好,好,”文修远上下打量了霍铮一番,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几年不见,阿铮都长成一个英挺的少年郎了。”
霍凌请文修远在石桌旁坐下,霍铮则乖觉地进屋,取出了兄长珍藏的那套紫砂茶具,又提来一壶新烧的开水,为他们二人沏茶。茶叶是今年的新茶,一经热水冲泡,一股清雅的香气便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这孩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文修远看着霍铮行云流水般的一套动作,赞许地点了点头。
霍铮只是笑了笑,为他们二人斟满了茶,便抱着雪团坐到了廊下的另一头,远远地陪着。他知道,文伯今日来定然不是为了看他这个半大的小子。
果然,那两位大人起初只是闲聊了几句京中的趣闻,又谈了谈最近新开的几家酒楼的菜色,话锋便渐渐地转了。
“你院子里这几盆兰花,倒是养得不错。”文修远端起茶盏,目光却落在了摆在廊檐下的那几盆名贵的建兰上,“只是这京城的天气,到底不比江南湿润,养这种娇贵的东西,须得时时留神,一个不小心,看着还是好好的,根底下却已经烂了。”
霍凌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话,落在了那几盆兰花上。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文伯说的是。只是这花既然已经请进了院子,总不能因为它娇贵,便任它自生自灭。费些心思,总还是能养好的。”
“怕就怕,不是你费心思就能养好的。”文修远放下茶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声,“有时候,是这土里本身就生了虫。你不把那些虫子清干净,再好的花匠,再精贵的肥料,也是枉然。说不定,还会把那些虫子给养肥了。”
霍铮抱着雪团的手微微一紧。雪团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呜咽。他知道,他们说的不是花。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霍凌才又开口,声音比方才要低沉了一些:“那些虫子,藏得太深了。想要将它们连根拔起,恐怕会伤了花的元气。”
“长痛不如短痛。”文修远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如今这盆花看着还枝繁叶茂,尚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等到病入膏肓,枝叶都枯萎了,到那时,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了。”
霍凌没有再接话。他端起茶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动作里带着一丝烦躁。
文修远看了他一眼,话锋一转,又谈起了别的事情。“对了,前几日听闻,城防司换了统领,新上任的那位,是从羽林卫里调过去的。连带着九门关防的兵符勘合之法都改了新章程。说是为了防备朔金的细作,查验要比从前繁琐十倍不止。”
霍凌抬起眼,看着他。“文伯的消息还是这般灵通。”
“人老了,闲来无事,便喜欢听些街谈巷议罢了。”文修远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暖意,“只是这勘合之法一改,凡是京中兵马调动,文书往来,都要经过那位新统领的手。若是遇上什么紧急军情,一来一回,怕是要耽搁不少时辰。”
“我听闻,那位新统领,是张相爷的门生。”文修远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
“多谢文伯提点。”霍凌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寒意。
文修远知道,话说到这里便已经足够了。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天色不早了,我这个老头子也该回去喝药了。”
霍凌亲自将他送到了府门口。霍铮跟在后面,看着那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渐行渐远。
文修远走后,霍凌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他才走了出来。他看见霍铮还抱着那只猫,呆呆地坐在廊下,便走了过去。
“夜里凉,怎么还坐在这里?”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
霍铮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他。
霍凌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今天的话,都听见了?”
霍铮点了点头。
“怕了?”
霍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
“别怕,”霍凌看着他,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的明亮,“有哥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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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闲庭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