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血腥气味并没有停留太久,就像那具被连夜抬出去的信使尸体,悄无声息地便从将军府里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第二天清晨,霍铮便在院子里看见下人正提着水桶,一遍又一遍地刷洗着昨夜停放过尸首的那片青石板地面。初升的日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一点刺眼的光,那块地方很快就干了,看不出任何痕迹,可霍铮总觉得,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似乎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
兄长霍凌对此绝口不提。他只是在那天早上,比往常更早地便去了兵部,走的时候天还未亮透,只留给霍铮一个在晨雾里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那张沾了血的布条也不知被他藏到了何处,屋子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书案上的舆图依旧摊开着,笔架上的狼毫也依旧浸在清水里,仿佛昨夜那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死讯不过是霍铮自己做的一场噩梦。
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霍铮发现兄长书房的灯火亮得比冬日里更晚了,那些在黄昏时分秘密来访的信使,脸上的神情也一次比一次凝重。
等到日子进了盛夏。京城像是被扣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没有一丝风。知了躲在庭院那棵老槐树浓绿的枝叶深处,声嘶力竭地叫着,那声音单调而尖锐,一声接着一声,敲得人心里的那份烦躁愈发地无处躲藏。演武场上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滚烫,脚踩上去,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脚底心向上蹿。霍铮赤着上身练枪,汗水像是从他身体里拧出来的,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脊背与结实的臂膀蜿蜒流淌,在少年人那身蜜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晶亮的痕迹。
这日午后,他练完了枪,正坐在廊下用一方浸了井水的布巾擦拭着身上的汗,霍凌便端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从月亮门那边走了过来。“阿铮,”霍凌忽然开口,“你那几件练功的旧衫都短了,袖口也磨得起了毛边。我让管家去锦绣坊请了裁缝,明日午后过来给你量量尺寸,重做几身合体的。”
霍铮“嗯”了一声,他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这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条洗得发白的练功裤,裤脚确实是短了一截,露出了一段结实的脚踝。他心里清楚,兄长是在用这种方式关心他,便也没有拒绝。
“明日我恰好休沐一日,没什么要紧的公事,”霍凌看着他,目光比平日里要柔和了些,“总闷在府里也不是办法。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去城南那家闻记的棋馆听人说书。明日我陪你一道去逛逛,就当是散散心。”
霍铮听了,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近日府里的气氛已经让他几乎快要忘了朱雀大街上那种人声鼎沸的热闹是什么滋味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那点活泼的心性又回到了他脸上。
第二日,兄弟二人换上了寻常的便服,没有乘马车,只是像寻常人家的子弟一般,步行着出了府门。夏日午后的长街上,人并不多。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空气里都带着一股焦灼的气息。街边店铺的伙计大多躲在屋檐下的阴凉里,有气无力地摇着蒲扇。霍铮跟在兄长身后半步的距离,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他觉得这条他走了十几年的街道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了。街角那个卖糖人的老翁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卖凉茶的摊子。对面那家开了几十年的书画铺子也关了门,挂上了一块“店铺出兑”的牌子。
他们走到一家绸缎庄门口时,霍凌停下了脚步。那家绸缎庄的门面极大,匾额上写着“瑞福祥”三个描金大字,一看便知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字号。霍凌领着霍铮走了进去,一个穿着体面的掌柜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霍大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给舍弟扯几尺做夏衫的料子。”霍凌淡淡地应了一句。
那掌柜的目光在霍铮身上一转,更是殷勤了。“小公子这身板,穿什么都好看。我们这儿刚到了一批江南的上等湖绉,还有天青色的贡品纱,最是凉快不过。”他说着,便亲自引着他们往里走。
就在他们经过一排摆满了各色锦缎的货架时,里间的一扇珠帘被掀开了,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衫,身形有些富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看见霍凌,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便露出了热络的笑容。
“这不是霍公子吗?真是巧了。”
霍凌见到那人,眼神微微一动,脸上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原来是刘掌柜,许久不见,近来生意可好?”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那刘掌柜看了一眼霍铮,又看了一眼霍凌,笑道:“公子这是来给小公子添置新衣?正好,我前几日才从南边得了一批顶好的蜀锦,花样子都是今年最新的。寻常的客人我还不舍得拿出来呢。”他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将霍凌引向了后堂的雅间。
霍铮被晾在了一边。他看着兄长与那个刘掌柜谈笑风生地走进了雅间,心里有些疑惑。他总觉得,兄长今日带他出门,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散心那么简单。那个刘掌柜,他也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姓氏。
他一个人在店里闲逛,那店里的伙计见他是跟着霍凌来的,也不敢怠慢,只在一旁小心地陪着。霍铮对那些花花绿绿的料子没什么兴趣,便走到了临街的窗边。他推开一扇雕花的木窗,外头街上的热浪便混着人声扑了进来。他看见一辆极为华丽的乌木马车正从街对面缓缓驶过。那马车的车壁上镶着金银,四角挂着明珠,车帘是用整块的蜀锦制成的,一看便知是出自宫中之物。赶车的车夫穿着一身赭色的内侍服饰,脸上没什么表情。
就在那辆马车即将驶过绸缎庄门口时,一阵风吹开了车窗的帘子。霍铮看见,当朝宰相张敬之正端坐在车里。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官袍,手里捧着一卷书,正看得出神。
霍铮的心里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便想将身子往后缩。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从街对面的另一条巷子里,快步走出了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那男人走到马车旁,对着车里的人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同时递上了一个小小的信封。车里的宰相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伸出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将那信封接了过去,而后便放下了车帘。整个过程快得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那戴斗笠的男人递完信,便立刻转身混入了街上的人流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那辆华丽的马车也依旧不紧不慢地向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霍铮一个人站在窗边,手心里沁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自己刚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个送信的男人,他虽然看不清脸,可那身形,那步态,他却觉得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了,那分明是宫中禁军的装扮。
他正在心神不宁,霍凌已经从雅间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几匹料子,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
“选好了,”他对霍铮说,“一匹天青色的,给你做身外袍。还有一匹月白色的,给你做里衣。你觉得如何?”
“都……都好。”霍铮有些魂不守舍地回答。
他们从绸缎庄出来时,街上那辆华丽的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回府的路上,霍铮一直沉默着。他几次想将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告诉兄长,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这件事对兄长、对整个霍家意味着什么。
霍凌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事。他没有多问,只是在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时,停下脚步,买了一包霍铮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糕。
“尝尝,”他将那包还带着温热的糕点递给霍铮,“看看还是不是从前的那个味道。”
霍铮接过那包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捏起一块放进嘴里。那股熟悉的香甜滋味在舌尖上化开,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被一块石头给堵住了,沉甸甸的,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那夜,霍铮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秋猎午后。他独自一人站在那片幽深的峡谷里,四周是陡峭的石壁。那头死去的野猪就躺在他的脚下,温热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他听见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他以为是三皇子,可当他回过头去时,却看见,那马上坐着的人是当朝宰相。他穿着那一身紫色的官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却拿着一张拉满了的弓。那弓上搭着却是抹合烈那支北境部落风格的羽箭。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天还没有亮。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几声早起的虫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已经被一层冰冷的汗水给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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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暑风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