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天光总是很淡,像一层薄薄的青烟,笼着将军府的亭台楼阁。后院的练武场上,晨霜尚未完全消融,踩在青石板上能感觉到一股沁入鞋底的凉气。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味,混着兵器架上那些铁器独有的金属冷香。
霍凌到的时候,霍铮已经在了。
少年穿着一身利落的藏青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正独自一人在场中练剑。他的招式已经很熟练,一劈一刺,一撩一扫,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凌厉劲风。只是那份凌厉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刻意压抑的沉闷,像是要把昨夜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都尽数倾注在剑刃之上。
霍凌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负手站在廊下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夜里他又处理了半宿从朔州传回来的军报,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眼下还带着些许血丝。昨夜书房里对弟弟说的话,此刻又在脑中回响。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实情,也是为霍铮好,但他最后离开时那仓皇的背影,以及承认撒谎时涨红的脸,却让他的心底无端地生出了一点涩意。
话说得太重了。
他心里想。阿铮的性子他最是了解。看似跳脱不羁,实则心思细腻,也极重情义。那点少年人的善心,本没有错,错只错在用错了地方,也错在生在了霍家。他这个做兄长的,非但没能护住他那份天真,反而要亲手将那些成人世界的冷酷与算计剖开给他看。这其中的无奈与疲惫,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套剑法练完,霍铮收剑而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似乎这才发觉廊下有人,转过头来看到霍凌,眼神明显地闪躲了一下,原本想喊出口的“哥”也卡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了嘴唇的微微翕动。
“手腕还是太僵了。”霍凌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声音温和,听不出任何责备的意味,“‘灵蛇出洞’这一招,要的是巧劲,不是蛮力。你这样使,剑是快了,却失了变化,遇上真正的高手,轻易就会被格开。”
霍铮没想到兄长开口说的竟是这个,一时有些怔忪。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低声道:“我……我再练一遍。”
“不用。”霍凌走到他跟前,从他手中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那柄长剑。剑入手微沉,他掂了掂,手腕一抖,剑尖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悄无声息,如同月下的水波。“看好了。”
他只说了一句,便将方才霍铮使过的那一式“灵蛇出洞”重新演练了一遍。他的动作远不如霍铮那般大开大合,甚至看起来有些慢,但每一分力道都用得恰到好处。手腕轻旋,剑身便如同活过来一般,带着一种柔韧的黏劲,剑尖吞吐不定,角度刁钻,真正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演练完毕,他将剑递还给霍铮:“感觉到了吗?力从腰起,贯于臂,最后松于腕。手腕只是一个引导,不是发力的关键。”
霍铮怔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霍凌见他额角的汗水快要流进眼睛里,便从袖中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抬手替他轻轻拭去。那帕子带着兄长身上清淡的皂角香气,动作也很轻柔。霍铮的身体僵了一下,感受着兄长微凉的指腹偶尔触碰到自己的皮肤,昨夜积攒了一晚上的紧张和愧疚,忽然就在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消散了大半。
“你再试一次。”霍凌收回手,将帕子塞进他手里,“我看着。”
霍铮“嗯”了一声,重新握住剑,按照兄长方才的指点,将那一招又使了一遍。这一次他刻意放松了手腕,果然觉得剑招顺畅了许多。
“好些了。”霍凌站在一旁,给予了肯定的评价,“只是腰腹的力量还是不足。看来近日常去街上闲逛,基本功有些落下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霍铮的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早饭想吃什么?”霍凌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厨房新做了蟹粉汤包,要不要尝尝?”
“要。”霍铮抬起头,眼睛亮了亮,那点少年人的活泼心性终于又回到了他脸上。
“那就去洗漱吧。”霍凌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不重,却很安稳,“我等你一起。”
饭厅里,下人已经将早点一一摆好。新出笼的蟹粉汤□□薄馅足,隔着半透明的面皮,能看见里面晃动的金黄色汤汁。除此之外,还有一碟水晶肴肉,一碗熬得软糯香滑的粳米粥,并几色爽口的小菜。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安静地用着早饭。霍凌给霍铮夹了一个汤包,放到他面前的小碟里,叮嘱道:“小心烫,先咬个小口,把汤汁吸出来。”
霍铮听话地照做,温热鲜美的汤汁一入口,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昨夜的阴霾似乎已经彻底烟消云散,饭桌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寻常与温馨。他知道,兄长没有再生他的气了。这种认知让他心里觉得很踏实。
“哥,你也吃。”他也学着霍凌的样子,夹了一块肴肉放到兄长碗里。
霍凌看了他一眼,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将那块肴肉吃了。
一顿饭在这样平和安宁的气氛中用完。下人撤去碗筷,换上了新沏的清茶。
霍凌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再过十日,便是西山秋猎的日子了。陛下今年兴致很高,说是要亲自校阅宗室子弟和京中勋贵的骑射。你的弓马可有生疏?”
秋猎。
这两个字让霍铮的精神为之一振。大晏朝的秋猎,名为狩猎,实则是一场规模盛大的阅兵和竞技,也是年轻子弟们在君王面前展露头角、赢取功名的好机会。往年他年纪尚小,父亲总是不许他参加,只让他在一旁观摩。今年他已满十七,按规矩,是可以正式下场比试的。
“没有生疏!”他立刻答道,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我每日都有去马场练骑射,箭术比去年长进不少!”
“光说可不行。”霍凌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这几日下午的课业停了,你随我一起去京郊的校场,我要亲自看看你的长进。”
“真的?”霍铮喜出望外。兄长的骑射之术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能得他亲自指点,胜过自己埋头苦练十天半月。
“我何曾骗过你。”霍凌放下茶杯,“去换身衣服,把你的弓和箭都带上。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府门口汇合。”
接下来的十日,日子过得飞快。
京郊的校场上,秋风卷起地上的黄叶,发出簌簌的声响。霍铮一次又一次地拉开那张足有两石重的硬弓,直到手臂酸麻,指尖被弓弦磨得通红。霍凌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不时出言纠正他的姿势。“肩膀再沉下去一些。”“撒放要果断,不要犹豫。”每当霍铮射出一支好箭正中靶心,霍凌也不会多加夸赞,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说一句:“再来。”
马厩里,霍铮正在为自己的踏雪刷洗鬃毛。霍凌倚在栏杆上,看着弟弟耐心而温柔地与坐骑互动,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他对一旁的马夫说:“去取我那副银鞍来,给踏雪配上。”
入夜,书房的灯火常常亮到很晚。兄弟二人并肩坐在一张宽大的桌案前,各自擦拭着自己的兵器。霍凌用一块鹿皮,仔细地保养着他那张祖传的铁胎弓。而霍铮则在为他的箭矢绑上新的羽翎,每一根都缠得极为用心。偶尔,两人会就某个狩猎的技巧,或是某种野兽的习性,低声交谈几句。窗外月华如水,将两个专注的身影拉得很长。
这十天里,霍铮整个人都像是被拉满了的弓弦,绷紧,却也充满了力量。他几乎将所有心思都沉浸在了对秋猎的准备之中,宫宴那晚的插曲连同那个名叫抹合烈的朔北质子,都似乎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技艺在兄长的指导下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他从兄长那日渐舒展的眉宇间看到了久违的认可。这种认可比任何奖赏都让他感到满足。
秋猎的前一夜,霍凌将霍铮叫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东西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哥。”
霍凌点点头,将一个锦囊递给了他。“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带在身上,以防万一。”他又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皮囊,“这里面是肉脯和清水,明日进了猎场,未必能按时用饭,饿了就吃一些。”
霍铮一一接过,心里暖洋洋的。
“明日下场,不必争强好胜,万事以安全为先。”霍凌最后嘱咐道,“猎物是小,你自己是重。记住了吗?”
“记住了。”霍铮用力地点了点头。
秋猎当日,天色还只是蒙蒙亮,将军府里已是人声喧哗,灯火通明。
仆人们穿梭于庭院之中,将一应所需之物搬上马车。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响亮的嘶鸣。霍铮穿了一身崭新的骑装,玄色的衣袍上用银线绣着苍鹰的纹样,腰间束着宽皮带,脚蹬一双鹿皮快靴,整个人显得英挺不凡。他牵着自己的爱马踏雪,反复检查着马鞍和缰绳是否牢固。
霍凌从正堂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换下了一贯穿着的文士长衫,同样着了一身深蓝色的骑装,更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他走到霍铮身边,伸手替他理了理略有些歪斜的衣领。
“紧张吗?”他问。
霍铮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满是秋日清晨的凉意和马匹身上特有的味道。他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不紧张,哥,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霍凌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追风,那也是一匹神骏的白马,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
“出发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将军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长街。清晨的街道上还很安静,只有巡街的兵士和早起的更夫。兄弟二人并辔而行,马蹄声在寂静中回响,向着城西的皇家猎场而去。天边,一轮朝阳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将万道金光洒向这座沉睡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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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霜晨微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