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敲过三响,声音沉闷地滚过空旷的长街,荡开一层薄薄的秋寒。从宫里出来的马车,走到朱雀大街时便只剩下寥寥几辆,前后都隔着很远的距离,车辙碾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清辉遍地,将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屋檐都照出一道道银白的轮廓。
车厢里没有点灯,暗得只能勉强分辨出对面人的坐姿。霍铮将身体靠在车壁上,头微微偏向窗外,目光却没有焦点,只是任由那些流动的光影在自己眼前晃动。那件崭新的藏蓝色锦袍因为坐得久了,起了些褶皱,紧贴在身上,那点拘束感愈发明显起来。他能感觉到对面兄长的视线,沉静而稳定,一直落在他身上,没有移开过。这让他有些坐立不安,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心里反复想着那枚平安符,想着抹合烈最后握住它的样子,想着兄长站在回廊阴影里的那个眼神。谎言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心里生出无数根须,缠绕着每一次呼吸。他不知道兄长到底看见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这种不确定,远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煎熬。
“累了?”
霍凌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车厢里凝滞的沉默。他的声线一贯是清冽的,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就如同车外那片月光,带着一种冷玉般的质感。
霍铮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他转过头,在昏暗中对上兄长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深,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还好,就是殿里人多,有些闷。”
“宫里的宴席,一向如此。”霍凌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不过是君臣同乐的场面文章,不必当真。”他顿了顿,手指在膝上轻轻叩了两下,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倒是你,今晚似乎颇有感触。”
霍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兄长这句话意有所指。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没什么,只是……只是看到那些北境来的质子,觉得他们也不容易。”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背井离乡,在这京城里,过节也只能是孤身一人。”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霍凌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你送出去的那枚平安符,倒是应景。”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霍铮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薄汗。兄长果然看见了。他不仅看见了,而且此刻正用最平静的方式将这件事摊开在了两人之间。霍铮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任何解释在兄长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选择了沉默。
霍凌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将目光从霍铮身上移开,转向了车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透过薄纱,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疲惫:“那枚符,你既给了人,便给了。只是你要明白,有时候,一时的善意未必能换来所期的结果,反而可能招致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霍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有些干涩,“我明白。我只是……看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孤单?”霍凌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京城里,谁又不孤单。身在局中,便由不得自己了。”
他的话里有话,霍铮听懂了。兄长在提醒他,抹合烈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孤单的异乡质子,他背后牵扯着大晏与北境诸部乃至朔金之间复杂的政治博弈。任何与他的牵扯,都可能将将军府拖入危险的漩涡。
马车在这时缓缓停了下来,将军府到了。门房早已提着灯笼在门口候着,见到马车,立刻迎了上来。
“哥,我……”霍铮还想说些什么。
“下车吧。”霍凌打断了他,率先起身,掀开了车帘。
府里的下人接过霍凌脱下的外袍,又躬身去接霍铮的。霍铮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下人的手碰到了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庭院,庭中那棵老桂花树的香气在夜里愈发浓郁,混着秋夜的湿气,钻进人的鼻腔。月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
霍凌一直走在前面,步子迈得不急不缓,始终与霍铮保持着三两步的距离。这个距离不远,却也称不上亲近,正好是一个无法交谈,只能沉默跟随的距离。霍铮看着兄长挺直的背影,那身月白色的长衫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心里那股愧疚与不安愈发沉重。
到了霍凌的书房,他并没有让霍铮离开。下人送来了两碗尚温的醒酒汤,放在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霍凌在书案后坐下,端起其中一碗汤,用碗盖撇了撇浮沫,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那碗中升腾起的袅袅热气。
“你也喝一碗,驱驱寒气。”他对霍铮说。
霍铮依言走过去,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了另一碗汤。汤是温热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暖意一直传到胃里,让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捧着碗,低着头,不知道接下来该面对什么。
书房里很静,只听得见两人偶尔喝汤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这种安静比在马车上时更具压迫感。霍铮能感觉到兄长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他的身上,这一次,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些审视的意味。
“阿铮,”霍凌终于再次开口,他放下了手中的汤碗,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的决定,这本是好事。为兄不该过多干涉。”
他的开场白很温和,却让霍铮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只是铺垫。
“但是,抹合烈此人身份特殊,性情更是桀骜难驯。你今日之举虽是出于善念,却未必妥当。”霍凌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敲在霍铮的心上,“你可知,你将那枚平安符交予他时,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看着?”
霍铮猛地抬起头,他原以为,那片桂花林后的回廊足够偏僻,除了兄长不会有旁人注意到。
“你以为宫中是什么地方?”霍凌看着他,目光锐利,“宣德殿外,哪怕是一棵树,一块石头,都可能是天子的耳目。三皇子为何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太子为何病体缠身,却仍要强撑着应酬?因为在这座宫城里,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与重量,让霍铮不寒而栗。
“你与抹合烈的每一次接触,从鞠场上的那次冲撞,到今夜的私下赠符,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呈到御前。”霍凌的目光沉了下去,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陛下会如何想?朝中那些主和派与主战派的大人们,又会如何借题发挥?他们会说,我霍家手握重兵,镇守北疆,如今却与北境质子私相授受,是何居心?”
“我没有!我只是……”霍铮急切地想要辩解,声音却因为震惊而有些发颤。
“你的‘只是’,在那些人眼中,并不重要。”霍凌打断了他,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严厉,“他们只看他们想看的,只信他们想信的。霍家树大招风,本就是众矢之的。你今日送出的一枚平安符,明日就可能变成通敌卖国的罪证。”
书房里的空气冷得像是结了冰。霍铮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这件事。他那点少年人的善意与同情,在兄长描绘出的这张巨大而冰冷的政治罗网面前,显得如此天真,如此不堪一击。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没想到,这件小事可能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为兄并非要责怪你。”看到他煞白的脸色,霍凌的声音又缓和了下来,他伸出手,覆在霍铮那只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只是要你明白,阿铮,从你生在将军府的那一刻起,你的许多行为便不再只属于你自己。你必须学会思前想后,学会权衡利弊,学会保护自己,也保护霍家。”
兄长的手掌很温暖,干燥而有力,那份暖意顺着手背一点点传到霍铮的心里,让他那颗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慢慢平复了下来。
“哥……”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
这句道歉不仅仅是为了那枚平安符,更是为了自己的天真与鲁莽,为了让兄长在操心国事之余,还要为他这点小事而殚精竭虑。
霍凌看着他,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他抽回手,端起那碗已经半凉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那枚符……是前几年你生辰时,我替你去相国寺求的,对吗?”
霍铮的身体僵住了,他没想到,兄长连这个都知道。他垂下头,不敢去看霍凌的眼睛,脸颊烫得厉害,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是。”他低声承认。
“你把它送人,我不反对。”霍凌将空碗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物件是死的,情谊是活的。你若觉得他比你更需要这份‘平安’,那便送。只是下一次,不要再用母亲的名义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责备,却让霍铮觉得比任何严厉的训斥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夜深了,回去睡吧。”霍凌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明日起来,都忘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了书房内间。
霍铮独自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那盏油灯里的灯油快要燃尽,火光开始不停地跳动,他才慢慢地站起身,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