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这日,天色自午后便有些阴沉,一层薄薄的云翳将日头遮得没了气力,风里也早早地带了秋夜的凉意。入夜之后,那云却又不知被什么风给吹散了,一轮圆满的月亮便毫无遮拦地挂在了那片天鹅绒似的深蓝天幕上。月光是清冷的,带着玉石般的质地,就那么静静地流淌下来,将整座京城都浸在了里面,连寻常人家屋顶上那些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瓦片,似乎都镀上了一层如霜的清辉。
将军府的马车驶出府门时,街上已经很安静了。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寻常百姓家大多闭门围坐,空气里远远地飘着桂花酒与新出炉月饼的甜香。马车驶过朱雀大街,那条白日里车水马龙的京城主道此刻显得空旷而寥落,只有巡夜禁军的马蹄声偶尔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霍铮坐在车里,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藏蓝色云纹锦袍,是兄长特意让裁缝赶制出来的。料子是上好的,入手顺滑,可穿在身上却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拘束。他没有掀开车帘去看外面那轮明晃晃的月亮,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车轮碾过长街的声音。
坐在他对面的霍凌今日也穿得比往日里要正式许多,一件月白色的暗纹长衫,头发用一顶白玉冠束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去愈发显得清隽挺拔。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手指在膝上轻轻地叩击着,似乎在心里默算着什么。马车里很暗,只有街边店铺屋檐下挂着的那些节庆灯笼的光,偶尔会从车帘的缝隙里一晃而过,在兄长那张清瘦的脸上投下一片转瞬即逝的光影。霍铮看着那光影,心里忽然想,这世上或许也只有自己才能从兄长这副看似从容平静的皮相下,看出那底下藏着的疲惫。
宫门在望时,路上的车马便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与他们一样,奉旨入宫赴宴的王公大臣。马车在宫门外指定的地点停下,早有内侍上前,验过了腰牌与请柬,便引着他们换乘宫中特备的青帷小车。那小车走得很稳,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霍铮隔着车窗那层薄薄的纱,看着外面那些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巍峨森然的殿宇飞檐,心里却再也没有了初入宫时那种少年人的好奇与雀跃。他觉得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像是一只巨大而美丽的琉璃盒子,外面的人想进来,可进来之后才发现,这里面盛着的不过是些被月光照得冰凉的寂寞。
夜宴设在宣德殿,是宫中仅次于朝会正殿的所在,专门用来款待重臣与外邦使臣。还未走近,那股混杂着御赐熏香、珍馐佳肴与醇酒的暖香气息,便随着丝竹管弦之声扑面而来。殿内早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百支巨大的龙凤烛将整座大殿照得纤毫毕现,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金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文武百官早已按照品阶爵位各就各位,坐在矮几之后,一个个衣冠楚楚,脸上都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彼此间低声交谈着,那嗡嗡的说话声汇在一起,像是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蜜蜂。
霍凌领着霍铮,在内侍的引领下走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将军府的位置不算靠前,也不算靠后,恰在一个中等偏上的区域。他们刚一落座,便有不少相熟的官员举杯示意。霍凌都一一含笑回礼,姿态谦和,却又自然地保持着一份距离。霍铮学着兄长的样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是那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殿中逡巡。
他看见太子赵琙坐在离龙椅最近的东首第一位。太子今日似乎精神不错,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红晕,正侧着头,与身边的一位老臣含笑说着什么。而在西首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三皇子赵珩则显得形单影只。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那盏盛满了琥珀色酒浆的金杯,仿佛周围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的身后依旧如同一道影子般站着那个青年侍卫,卫青岚。他今日也换上了宫中统一的服制,只是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却依旧掩不住那股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锋锐之气。他的目光始终是垂着的,看似恭谨,却始终将他面前那个孤单的身影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领域之内。席间,赵珩面前的金杯空了,他似乎没有察觉。旁边侍立的宫女正要上前斟酒,卫青岚却先动了。他上前一步,提起桌上的玉壶,将那金杯重新注满。整个过程里,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赵珩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可霍铮却分明看见,就在那酒满上的瞬间,三皇子那一直紧绷着的肩线似乎有了些微松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那拉长了的唱喏声。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站起身,躬身垂首,朝着殿门的方向行礼。霍铮也跟着兄长躬下身子。他听见一阵环佩叮当与衣袂摩擦的轻响,一股更为浓郁的龙涎香气由远及近。他知道,这座宫城、这个大晏王朝真正的主人到了。
繁琐的礼节过后,众人重新落座。天子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无非是些“四海升平,与民同乐”的吉利之语,而后便举杯,示意夜宴正式开始。宫娥们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将一道道精美得如同艺术品般的菜肴流水似的端了上来。殿中央的舞姬们也随着悠扬的雅乐翩翩起舞,水袖翻飞,身姿曼妙,确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霍铮的心思却不在这歌舞与佳肴之上。他的目光越过那些觥筹交错的身影,落在了大殿最末端的几个席位上。那里坐着的,便是今日特许参加宫宴的那些外邦使臣与质子。他们大多穿着自己本族的服饰,坐在这满是汉家衣冠的大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拘谨而谦卑的笑容,努力地想要融入这片不属于他们的繁华之中。
霍铮很快便找到了那个他想找的人。
抹合烈就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他身边还坐着几个同样来自北境部落的少年,可他却像是独自一人。他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长袍,袍子的边缘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图腾,头发依旧梳成许多细小的辫子,只是辫尾坠着的那些金珠子似乎比上次在鞠场上看到的要更多,也更亮一些。这身装扮让他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异域王子般的贵气,却也愈发衬得他那张脸冷峻得像是朔北高原上万年不化的冰雪。他没有看殿中的歌舞,也没有动面前的酒菜,只是低着头,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柄镶着绿松石的短刀,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同伴。
酒过几巡,殿中的雅乐忽然停了。一名礼官走到殿中,朗声说道:“今日中秋佳节,普天同庆。北境诸部王子仰慕天朝圣恩,特备歌舞一曲,为陛下与娘娘贺节。”
他的话音刚落,殿中便响起了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那些朝臣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混杂着好奇与轻慢的古怪神情。
随着一阵急促而激昂的鼓点,十几个穿着皮裘、赤着臂膀的北境青年从殿外冲了进来。他们手中挥舞着白色的长羽,口中发出雄浑而苍凉的呼喝。那是一种霍铮从未听过的音调,充满了原始而悍勇的力量。他们的动作大开大合,时而模仿雄鹰展翅,时而模仿烈马奔腾,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从那片广袤而自由的草原上直接截取下来的。那舞蹈里有狩猎的欢愉,有丰收的喜悦,也有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面对苍茫天地的苍凉与悲壮。
这支充满了生命力的舞蹈与大殿中这种雍容华贵、却也暮气沉沉的氛围形成了如此鲜明而强烈的对比。一时间,那些看惯了靡靡之音的王公大臣们竟都有些失神,连交谈声都停了下来。
霍铮也被那舞蹈里蕴含着的磅礴力量所震撼。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向了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抹合烈依旧没有抬头。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那些正在场中挥洒着汗水与激情的同族。他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那双紧紧握着短刀刀柄的手,手背上迸出了清晰的青筋。霍铮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对于一个失去了家园的孤狼来说,再热烈的乡音听在耳中,或许都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那些回不去的过往。
一曲舞毕,殿中响起了比方才要热烈许多的掌声。天子似乎也龙心大悦,当场便赏赐了那些舞者不少金银。
宴会的气氛因此而热烈了不少。官员们开始离席,彼此间相互敬酒。霍铮趁着这个机会端起自己的酒杯,对霍凌低声说了一句:“哥,我出去透透气。”
霍凌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霍铮端着酒杯,穿过那些言笑晏晏的人群,走出了宣德殿。外面的空气果然比殿内要清新许多,那股带着桂花香气的秋夜凉风一吹,让他那颗因为殿中那压抑的氛围而有些发闷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没有走远,只是沿着大殿外那圈汉白玉的围栏慢慢地走着。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又细又长。
他绕到大殿的侧后方,那里有一片小小的桂花林,林边设了一道回廊。他看见回廊的尽头有一个人正独自凭栏而立,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是抹合烈。
他似乎也是不堪殿中的喧闹,独自一人寻了个清静。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只是那张总是紧绷着的侧脸在清冷的月光下似乎柔和了一些,也显出了平时被隐藏极深的孤单。
霍铮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酒杯缓步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声很轻,可抹合烈还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那双警惕如野兽般的眼睛猛地向他这边扫了过来,待看清来人是霍铮后,那眼神里的戒备才稍稍褪去了一些,却依旧是冷的。
霍铮在他身边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才干巴巴地开口:“方才的舞,跳得很好。”
抹合烈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那轮月亮上,没有说话。
霍铮觉得有些尴尬。他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那酒是宫中特供的桂花酿,入口香甜,此刻喝起来却没什么滋味。他又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只是一枚用红丝线穿着的小小的平安符。符是用明黄色的绸布做的,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咒,针脚细密,看得出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个给你。”霍铮的声音比方才要自然了些,“是我……是我母亲生前在相国寺里求的。她说,戴着这个,就能岁岁平安。”
抹合烈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诧异。他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平安符上,许久没有动。那明黄色的绸布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暖,与他身上那袭冰冷的蓝色长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父亲说过,中秋这晚的月亮,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朔北,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霍铮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看着同一个月亮,就不算是孤身一人了。”
他说完,便将那枚平安符轻轻地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栏杆上。而后,他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对着抹合烈点了点头,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了回去。他没有再回头。他觉得自己该说的,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他走出回廊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向殿门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兄长霍凌正独自一人站在那片巨大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他。见他看过来,霍凌并没有躲闪,只是对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身重新走进了那片灯火辉煌之中。
霍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宴会快要结束时,他最后一次不动声色地向那个角落里望去。抹合烈依旧坐在那里,姿势和先前没有任何不同。只是霍铮看见,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里正紧紧地攥着一抹明黄色的东西。
那晚的宫宴是何时结束的,霍铮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回府的马车上兄长什么也没有问他。而他看着窗外那轮清冷孤高的明月,心里却反复回想着一件事。
他送给抹合烈的那枚平安符,其实并不是母亲留下的。
那是他前几年生辰时,兄长亲手为他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