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完了东西,两人还是照例在街市上逛了会子,买了一只烧鸡,又买了一条大鲫鱼,几块豆腐。
“再买点香料,小花椒、八角之类的。”徐归远在一家香料铺子前站住了,向内张望了一下,那老板娘立刻满脸生花地走出来招呼,生怕走了客一样,立刻亲昵地挽住了柳官的胳膊。
柳官就不知所措起来,一双眼睛看向徐归远,不大好意思道:“我不会用呀。”
的确,柳官做菜煮饭,都很熟练,味道也决算不上坏,但有一致命处,就是从不放香料增味,最多放点辣椒,那还是因为院子里种了辣椒,他不舍得抛费。这习惯,也非天生,而是本地庄户向来如此,为了省一点钱,是能简就简的。柳官自小做家事,看得多了,自然也就沿袭了这个习惯。
“你瞧,这个是桂皮,那个是大料……”徐归远就一面看,一面对他介绍起来,“这些炖肉好吃的。”
“你这汉子懂得真不少。”老板娘乐呵呵地说了一句,就任由他们挑拣起来。
柳官看得眼花缭乱。徐归远每介绍一样,就拿起来,让他闻。柳官听话地将脑袋凑过去,大都是辛香的,有的带点甜香,柳官就被刺激得皱起了鼻子,好像一只皱巴巴的小狗,木讷的脸霎时生动许多。
徐归远就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笑得柳官面飞红云,八分害羞两分恼怒,嗔道:“你笑甚。”
徐归远诚实道:“笑你可爱。”
柳官的脸霎时间红到了耳朵根,掩面不迭,拔步抽身就要往外走。被老板娘笑嘻嘻地拉住了:“汉子疼人,你羞什么,还不怼他两句呢,这便宜难道叫他白占。”
什么占便宜?徐归远一听这话,自己先绷不住,也红了脸,拳头抵在嘴边,假意咳嗽二声,“买香料、买香料。”
花椒、茴香、小丁香、桂皮、香叶、黄栀子,这些香料大都是南面运来的,价格虽不便宜,但是用量有不大,一样买一把,也就够用到明年去了,所以,结算下来,倒也还没到五十文。
出了香料铺子,往前没走一阵,柳官又被叫卖声吸引了。
“小狗!”他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眼睛就粘在一个摊位前,摘不下来了。
徐归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农人身前正摆着一个粗编箩筐,四五个黑乎乎的小鼻子正卡在缝隙里,鼻孔呼扇着,果然跟柳官皱鼻子时候好像!
“真可爱。”徐归远一本正经地说着,心思早就飞到不知何处去了,“我们也该养条狗了。”
“可以吗?”柳官眼睛熠熠生辉,紧张地盯着徐归远,仿佛怕自己听错一样,连问了好几遍,“真的可以养狗吗?你不是……”
“啊……”徐归远骤然想起,原主是怕猫猫狗狗的,因此从来不许柳官养。不惟不许养狗养猫,连鸡也不许养!这里头的内情,又不足以为外人道也,是一个“说来话长”。
原来,原主早年做狱卒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去磨坊磨面。结果,因先来后到的位次,与磨坊主起了冲突。激怒之下,原主一手掇起磨盘,就朝人家砸去。结果,先砸了人,次砸了墙,只听一声轰鸣,尘土四溅,土墙应声而倒,大家仓皇逃窜,混乱之中,磨坊里养的猫、狗、鸡、鹅,也不晓得是哪一位带的头,发了疯一般,追着原主咬了两里地!
后来自然不必说,原主被革了职、赔了家产,不得已回家重拾皮匠的生计,从县中一霸,转而为祸乡里。
“从小养大的狗,料想没事。”徐归远随口扯了一句谎,没去看柳官沉思的眼神。
“二位是要买狗呀。”老乡见有人上门,急忙站起来,两手在衣裳上擦了又擦,“你们瞧瞧,这都是我自家的狗下的崽子,胖乎乎的,啥都吃,可好养活了。”说着,捧出一指狗来,给他们看。
“是小黑狗!”柳官马上将皮匠怕狗这事儿抛之脑后,惊喜地接过来,搂在怀里。
那小狗大约只有一个月大,一身毛茸茸的黑色绒毛,两颊、四蹄、胸前却是黄色,眼睛上,更是有两点黄色,好似一对跳脱的眉毛,又好似多一双眼睛。
这种黑多黄少的毛色,本地称之为铁包金。
这小家伙也不怯场,很享受地被柳官抱在怀里,徐归远想伸手摸他的时候,他极主动地伸出粉红舌头,舔了舔徐归远的手背。
徐归远立马也星星眼起来。
“狗崽认主呢这是。”老乡适时地在旁边推销,“留下吧,这狗好养。”
“那,那……”柳官抱紧小狗,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徐归远。
“稀罕那就带走。”徐归远的手还在揉搓着狗头,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嘴中却温柔道,“小柳,你做主就是。”
“嗯嗯。”柳官惊喜地连连点头,然后,又用商量的口气道,“大家说,一个小狗不好养活呢,不然就再……”
“是有这个说法。”老农袖着手,就笑,“官人,你瞧我这筐里,还有四五只呢,再挑一个一块养,俩狗还有个伴儿。”
这话又无疑是正中柳官下怀的。他抬头,又看了徐归远一眼,却只看到鼓励的眼神。
“大叔,那就再帮我们挑一只吧。”他的说话声细细小小,却又清晰坚定,已经一点也听不出结巴打顿了。
“再要个黄的。”徐归远正蹲在那里,挨个地摸狗,听到这话,立刻出主意,“赶明儿生个金包铁!”
“你这位爷准发的好利市,以后官人也生金包铁、铁包金的金疙瘩!”老乡听他这么说,就笑道。
徐归远:……
今天奇了,怎么总有人说这种让人羞赧的话,偏偏他又反驳不了什么,只好仓促地从筐里捞出一只短毛尖嘴的黄崽来,递给柳官,“你瞧瞧这个。”
柳官正羞得小脸滴血,脑袋低垂着没正眼看徐归远,只是一手搂着铁包金,一手接过了小黄,一起抱在了怀中,左看看,右看看,喜爱个没完。这两个崽崽也是灵性,就那么老老实实地任由抱着,铁包金的小脑袋耷拉在柳官胳膊上,已经准备睡觉了,小黄崽则是仰着一个拳头大的脑袋,好奇地转着滴溜溜的黄豆眼,一只爪子拍在柳官胸前。
柳官干枯的脸上骤然荡开一抹笑意,好像春风拂过湖面,万紫千红乍开,一枚烟火从心底窜起,升上极高极高的千纫,又突然绽开漫天璀璨。
第一次看到他笑,徐归远不由得怔愣住了。
“给他们取个名字吧。”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放得极为柔缓,好像怕稍一大声,就会惊醒清梦。
而柳官张嘴就让他梦醒了:“就叫铁崽、黄崽吧。”
徐归远:……
老乡很捧场:“这两个名字取得好!一公一母,正好配对!”
徐归远急忙付了钱,带着柳官仓皇而逃,他怕继续在此地呆下去,脸上的血管都要炸了!
就这样,回程的板车上,又多了两个活物——不,是四个,因为在路上,徐归远碰到有卖小母鸡的,又顺便买了两只鸡,打算回去养起来,专事生蛋。
兴头上的柳官,给两只小母鸡也取了名字,花的那只叫花脖儿,纯白的那只叫白尾巴,坐在板车上,他是左拥右抱,一双手都摸不过来了。
徐归远□□的骡子不满地喷了口气。
“你嫉妒甚。”回到家,徐归远还是脸红心跳的,就没往柳官跟前凑,而是坐在牲口棚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替骡子刷洗着,嘴里还振振有词地教育,“你看大公鸡有名字吗?不也没有,人家也没说什么。再说了,家里只有你一个骡子,叫‘骡子’就是在叫你,不像人家,是两个狗,总不能都叫‘狗’,都叫‘母鸡’。”
胡言乱语了一会儿,才觉得心跳定下好多,再回想自己教育骡子的疯癫样,徐归远风中凌乱。
怎么回事,他也开始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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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冷清的徐家小院,乍然添了这么些活物,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一大早,先听见公鸡打鸣,紧接着,两条狗必然是要呼应它的,但是呼应着呼应着,不知怎么,最后总要滚成一团。两只母鸡这时候也就醒了,咕咕叫着,在院子里四处找食吃,时不时地还要去祸害园子里的菜,或者溜达到牲口棚里,啄一啄骡子的腿。每当这时,骡子也就乔声怪气地叫唤起来,惹得两条负责的狗急忙跑去调停。
“铁崽,黄崽。”柳官也会腻着嗓子出来看看,两条小狗就抛下院子,快活地绕着他的腿跑来跑去。
“不要扑人呀。”徐归远紧接着就跟了出来。小狗现在极喜欢扑到人身上舔来舔去,柳官很喜欢这种亲昵,从不制止。但是徐归远想的长远:现在他们还小,伤不了人,可是如果长大了,四五十斤的大狗,一旦扑上来,那不是要把单薄的柳官扑个仰倒吗?
徐归远于是兢兢业业地承担起了训狗的大任。
这一日,他正指挥着小狗“起立,翻身,坐”,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门上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岳父?”他拉住因见了生人而呜呜直叫的铁崽和黄崽,看着眼前的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贤婿这些日子可还好吗?我听村里人说,你一向在镇上发了大财。”井明山进了院子,客气地寒暄起来。
听到声音的柳官也走了出来。两个崽一见到他,就丢了徐归远,高兴地围着他转了起来。
“爹……”柳官嘴唇发白,一瞬间,又萎靡成了之前的小受气包模样,说话也不利索起来,“你、你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