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急遽,不觉又是两日过去,柳官身体大好,坛中芋荷杆,也终于浓郁地酸了起来。
八月九日,又是逢集,徐归远起了两坛子酸芋荷,带着柳官又去了镇上。
第一站,自然还是杏林回芳,徐归远感激雅姑姑的救命之恩,特意为她捎来了几样礼,权作不日后的中秋节礼。里面自然有一小坛酸芋荷,此外,还有两个尺头、五斤棉花、一匣子高档点心。雅姑姑推拒再三,最后只肯收了芋荷和棉花。
李桢那里,自然也有芋荷。除此,柳官还给他妹妹李月娘捎来了几个花样繁复、颜色鲜亮的络子,以及一个鲜红鲜红的玛瑙镯子,汪汪如一抹血一般。这是他上次与小姑娘见过一面之后,彼此交换了生辰,柳官就一直记在心里了。
东西虽小,情谊却深,李月娘和李桢都很惊喜。前者又拉着柳官进屋去喁喁半晌,后者也陪着徐归远坐了会儿,看那红光满面的模样,便知最近生意不坏。
也就不足两刻钟的功夫,外头就有人来找李桢了,正是会剃头的那个小厮。他也没避着徐归远,张嘴就道:“大爷,周家老太太打发了人来了,问咱们讨棒疮的膏药,要祖传的方子、最贵的那种。咱们能给吗?”
李桢点头:“给吧,上次进去替老太太诊脉,为人和气得很。”
原来他已经可以出入这镇上的高门大户了,可见一定是站稳了脚跟。徐归远很高兴,就随口问:“这个周家,就是开酒楼的周家么?这膏药也不知道是讨给哪个的?”
李桢又是笑又是摇头:“原来归远兄还不知道他家的笑话——还有哪个,自然是给他家小公子讨的。”
“咱们这阳疃地面,还有谁欺得了他家的公子?”徐归远不由得有些好奇。
“倒不是旁人,是周老爷自己教训的。”李桢三言两语,说起了八卦,“就是几日前,周老爷到酒楼里议事,留公子在家。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叫一个小哥儿进了门,又不知怎么回事,这公子就捧出五十两雪花白银,从哪小哥儿手里买了一张,额,据说是菜谱……”
徐归远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强自忍了,咳嗽了两声:“然后呢?”
“然后周老爷回家,听说做了亏本的买卖,又加上其他几件错处,数罪并罚,由是打了一顿。倒也不甚厉害,只是他祖母老人家心疼得了不得,满镇上找好膏药,又把他送到乡下庄子上,要躲他老子的眼,以免看了又要生气呢。对了,归远兄的贵居,不就在清水庄上?如今他就躲在那里养伤呢。”
徐归远:……
真是好一段孽缘。从杏林回芳出来好一会儿,他还觉得神志有些恍惚,以至于,柳官连叫了他三声,他才听见,忙问:“怎么了?”
柳官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手指着某处:“那里还有个空位,我们过去吧。”
这些日子,柳官说话也是越来越流利了。如今,只是偶尔打一个顿,绝大多数时候,都能慢慢地说得清楚明白。
就像现在,他就是在催徐归远,赶紧去把摊子摆起来。
徐归远却笑着摇摇头:“咱们不在这卖。”
“啊?”柳官茫然,“那去哪里?”
徐归远就伸手往西一指:“如今盛夏果丰,这街上尽是卖鲜菜的,恐怕酸芋荷卖不上价!但是鲜菜有个麻烦,就是放不住……”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客店聚集的甜水胡同。
阳疃镇是个大镇,其水陆兼具,是连接东西、南北的重镇,尤其是从西北一带往京城去的必经之地,因此来往客商极多。
徐归远行军时,也走过这条路。其行路难倒还好说,最难熬的一点是,越往西,菜蔬越少,每日吃饭,连个点缀都没有。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柳官就明白了。他点点头:“嗯,往西北去贩马、贩牛羊的客商,是极难吃得上鲜菜。若是有了这好存放的酸芋荷,再随身带一把干辣椒,那么就能一路都吃得上菜了。”
徐归远笑着点点头。
他们很快来到了甜水胡同。此处并不是集市开张的街区,因此人流不如前头稠密,而且出来进去、三三两两,从他们的穿衣打扮上,很容易看得出来,都是些歇脚的客商。
徐归远就找了一块空地,将骡车拴好了,然后就在平板车上点燃一个小煤炉——方才去杏林回芳借的,一口才买的小锅,就地就生起火来。柳官也没用他吩咐,麻利地取出一小块猪油,就投进了锅里。
“滋啦——”油花迸开,紧接着就几颗红辣椒、青辣椒下锅,那辛香麻辣,顿时荡漾开一条街!
这时候,已经有好看热闹的人,袖着手过来问:“大兄弟,你这是作甚哩?”
徐归远这才当着大家的面,将切好的酸芋荷下了锅。锅铲一翻,黄绿色的酸芋荷滚了一身的油汪汪,配着鲜红青翠的辣椒丝,光颜色,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了。
更别说,那股弥散不去的冲鼻酸味,刺激得人嘴里不自觉地落了口水!
徐归远用筷子挑出一块酸芋荷来,递给开口的那人:“老哥,你尝尝。”
那人也没客气,接过来就扔嘴里,嚼了两下就咕咚一下咽了,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不错,这玩意挺下饭。”
“老哥是往西边贩马的?”徐归远就觑着他的衣裳,笑,“那牛羊肉肯定没少吃了,不如买两斤我这酸芋荷,到那头没菜吃了,用辣椒丝炒一盘子,也是个加菜。”
那客商果然有些心动,就问:“怎么作价?”
徐归远提高声音,不止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旁边的人听:“一斤五文钱,多买另算。”
“五文钱,这也太贵了,不就是芋荷杆子。”这客商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人挤了过来,一面抱怨着,一面说,“给我也尝一个。”
“我也来一个。”
“尝尝不吃亏。”
柳官挨个给他们递了一块。都是饱经风霜的人,也没那么多讲究,这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接过来,就着脏手就能吃,越吃眼睛越亮。
“这不能这么算。”徐归远在一边,就笑呵呵道,“这东西和酸菜味道差不多,那周记的一道酸菜鱼,卖得上二三百文了,那还用不上一斤酸菜。咱们这一斤五文,买个五六斤带着,就能一直吃到大西边了,这东西还不坏。”
徐归远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最先品尝的那个汉子点点头:“天天啃干饼就瓜□□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先给我来两斤,我看看它好放不。”
他说的“瓜支”,即芥菜疙瘩腌制的咸菜。说起来,本地其实不产芥菜,这种咸菜,也是外县卖进来的。
果然,客商们虽然穿得破旧零碎,但口袋里都是有些银钱的。徐归远听见他要两斤,虽然不多,却仍然非常高兴:“多谢老哥叫我发个利市。”随即取秤来,称了两斤酸芋荷,用油纸包好了递过去。
哦,说到这里,油纸也是这买卖的成本之一呢。
“我也来两斤,我老婆怀着孕,正说要吃酸呢,这个回去炒肉她吃。”又一个汉子砸吧着嘴,一边回味,一边解了前递过来。
围在骡车边的人越来越多,最终,当徐归远牵着骡子离开那家客店门前,朝下一家走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个人买了芋荷,或两斤,或三斤,最多的一个,买了五斤。
“卖——酸芋荷来——”
男人雄浑有力的叫卖声,和着猪油辣子酸芋荷的香气,在微起的秋风里传出好远。每经过一家客店,就有不少人出来看热闹,光锅里的芋荷,一块一块地试吃,就吃掉了三锅!徐归远的口袋越来越鼓,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叫卖的越发起劲。
柳官没有叫卖。一来,他害羞,张不开嘴;二来,他声音太细弱,一口气都要上不来的意思,也是叫不起来的。不过,他能听见徐归远走路时,怀中铜板叮当作响的声音,又比卖金蝉衣时,越发地响亮热闹,叫他不知不觉中,也跟着心情轻快起来。
整整五坛子金蝉衣,大约五十斤左右,到了晌午时,已经卖了一大半,入账二百多文,去了零星成本,利润也是在一百五十文往上的。
这个钱,表面看着,是不如金蝉衣赚得多。可金蝉衣毕竟是一回合的买卖,再往后,杏林回芳有了稳定的货源,势必不会再要他们的金蝉衣应急了。就算要,如今也已入秋,蝉鸣渐渐稀稠,徐归远又能从什么地方挖出蝉蜕来呢?
而酸芋荷,乃至日后的酸菜,却是可以持久的生意!
“你们这是卖酸菜?”一个声音打断了徐归远的遐思。他抬头一看,只见来人一身短打,一双靴子,腰间是一柄长刀,端的一个走镖武夫的打扮。
“啊,差不多,这是酸芋荷,味道很像的。”徐归远的眼睛溜了他一溜,心思也跟着活转起来。
阳疃镇上是有个镖局的,准确的说,不算镖局,而是京中一家镖局的落脚处,就在这甜水巷的最里头,常年有二三十个人住在一座大院子里。
他们走镖,想必也是天南海北地闯荡。其衣食难周、风餐露宿,恐怕不亚于行军路上,不也正是需要酸芋荷的时候么?
若是能跟他们搭上关系……
徐归远立马热络了起来。
“还剩**斤,差不多够镖上兄弟们一顿饭吃。”徐归远就笑着道,“大哥,你若要,我都能白送,就是有个事情……”
他故意一顿。
“什么事?”这个镖师带着浓厚的京师口音,想必,是从京中来的。
“我也会点拳脚。”徐归远期待地看着他,“不大精,要是什么时候,大哥们能指导一二,小弟这里感激不尽的。”
这话是在默认镖局的师傅们武艺超群、令人向往的。那镖师就跟着笑了:“那可不成,我们的功夫不好外传的,故而不占小兄弟的便宜,还是按价付了吧。”
徐归远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似是不大甘心:“那大哥一共付三十文也就罢了。若是吃得好,我家里还有好些呢,就都给大哥送来。”
“你这体格是不错,看模样也还有两分真功夫。”那镖师爽快地包了圆,连着坛子,一共给了徐归远四十二文钱,末了,还心情舒畅地夸赞了徐归远两句,这才拎着坛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