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井明山也又半月不见了,他似乎瘦了些,但精气神上佳。徐归远不动声色,将柳官往自己身边一拉,就客气地请这位泰山老丈人屋里坐下,打发柳官泡了茶、端了一盘花生来招待。
“柳官倒长胖了些。”井明山打量了一眼,就看着徐归远点起头来,“听说前一阵子这孽障又闹病,难为郎婿你前后地忙。我与你丈母按理也该来替你分担些,只是偏巧你侄儿从姥家回来后,一直苦夏,闹得家里也人仰马翻的,这才没来成。”
“哦,苦夏可是大病。”徐归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柳官没甚事,就是烧了一晚上,人差点没了。”
井明山听出他话里讥讽,纵使脸皮颇厚,也有些泛出红来。不过那羞惭倒只有三分,七分是恼的:嫁出去的小哥儿泼出去的水,他也就是客套客套,怎么这皮匠反倒当真了呢?
果然还是上不得台面。
不过想起此行的目的,他还是忍住了,干笑两声之后,又一阵东拉西扯,终于慢慢透出口风:“……今上恩厚,今年除了四月份,又拟在八月节后加开一科,开棚考较大小童生,咱们县正在其列。你那舅兄如今打点了行装,将要赴考,他先生说,是有**分的火候……日后他考过了,柳官啊,你也有做秀才的哥哥了。”一边说着,一边给柳官使了个眼色。
徐归远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只是心绪早已随着那句“加开一科”,飞到八百里外去了。新朝初立,就一年连开两科,果然是二哥手中的可用之人太少了吧。如此急切,南方各省若有反心者,岂不是已经有上蹿下跳的了?
柳官也咬住嘴唇,只觉头顶略散的乌云再次聚拢。生平第一次,他对娘家产生了一种刻骨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总在他日子稍好些的时候,突然毫无道理地来搅乱!大哥科举,跟他们夫夫又有甚关系,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借钱!
他几乎是瞬间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疤癞,没有疼,唯有麻木。
就在这时,徐归远自己说话了。
“岳父,我晓得你老的意思。”他笑吟吟道,“只是这主意不好。你老细想,我跟小柳才有融冰的迹象,你老就大喇喇地当着我的面,指使他管我借钱。他若开了口呢,我恼不恼还是两说,可他以后在我跟前岂不是抬不起头了?再我要是恼了,他好不容易过得轻快点,岂不全毁了?若是不开口,或者开了口我不借,想必来日舅兄不中,你老又要归罪于他了,左右让他安生不了的。”他说着,几乎都推心置腹起来了,“或者你老一定要说:‘那借岂不是就没事了?’那又不然,你老自己养大的小哥儿,你还不晓得他的脾性么?锯了嘴的葫芦还比他会说些,所以一定是说不到借处去的。”
一席话,把井明山说的头都大了。他从四儿子口中听说,皮匠如今难缠了,没想到这么难缠,废话这样多,偏偏又都两头堵,通是一团乱线。明明好像在骂人,但好像又是肺腑之言,真是叫人抓不着头儿,只能勉强听出“是我不借,别怨旁人”八个字罢了!
一向爱惜名声的井明山碰了一鼻子灰,饭也没留下吃,急忙告辞离去。
他走了,柳官还有点惊魂未定,抱起一只母鸡,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徐归远的脸色:“白尾巴下蛋了,我、我中午给你煮蛋好么?”
这分明是在旁敲侧击地讨好徐归远。他娘家已然是崩了,如今,所能依靠者,唯有汉子一人,却又不知道依不依靠得住,行事总是这么时而谨慎、时而胆大的。
“我不吃。”徐归远手支着脑袋,思绪显然并不在这头,声音也较平日显得淡些,让柳官心提起了半寸。好在,他很快就又添了句:“我大老爷们没病没灾的,用不着,蛋省下来给你吃。”
后面这句话,也还是心不在焉,但是却让柳官心思大定——皮匠还是那个好脾气的皮匠,并没有因井柳有个不靠谱的爹就又变得憋歪起来。
“哦,那吃白面馅饼。”柳官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一只手在母鸡背上摸来摸去,很快跑进灶房,洗净手准备做饭。
徐归远这时候,也彻底回神,跟着他过来了:“揉面、擀面都好累人,你做不得,还是我来。”
“你会吗?”柳官有点怀疑。
徐归远还真不会,不过,他看军中的厨长做过,自觉**不离十,于是转头就去取面、和面,却被柳官制止了。徐归远还以为他又要战战兢兢地抢着干活,不料对方只是抿嘴笑笑:“你不晓得怎么和面才能有剔透的皮,我来,你一会儿揉面。”
“剔透?难道要做水晶包吗?”徐归远调侃了一句,还是让出了地方。
很快他就知道了这二字是什么意思。
他揉好了面,擀好了饼皮,柳官也端了一盆馅过来。没有用外面惯常卖的韭菜馅,柳官制的是豇豆馅。翠绿的豇豆切成小碎,和一点肉馅混匀了,调料调过,再下锅煎出油。这个时候的馅子,就已经……
“我第一次用香料。”柳官还有点小忸怩,“怎么样?”
徐归远竖起大拇指:“好吃!果然术业有专攻,我觉得不用做成馅饼,也好吃得很!”
用柳官独家秘方和出的面皮,擀得薄薄的,果然呈半透明状。徐归远将一个饼皮摊在手里,小心谨慎地往里添着馅料:“这些够不够?”
柳官伸脖子一看,就摇头:“再多点。”
徐归远依言而行,可惜第一个馅饼的料又填的过多了,翠绿色映在晶莹的饼皮上,清晰可见,煞是好看。用手掌往下一压……
“它爆了!”徐归远无奈地看着裂口的饼皮,认命地交给了忍俊不禁的柳官,让他做起了缝缝补补的工作。
一时做好了十二个馅饼,柳官起锅烧了热油。第一个馅饼下去,剔透表皮即刻起了细细一层油泡,色泽转白,继而出现焦黄点。油煎的声音淅淅沥沥,好似春日一场小雨缠绵,让人油然生出一种难谓的满足感。
解甲归田,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徐归远那颗躁动的心,不知不觉,又沉进了这焦脆喷香的豇豆肉末馅饼里:“我要吃八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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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晌午饭过后,井婆子竟然来了。
跟她男人相比,这位“不戴冠的汉子”就痛快多了,开门见山道:“明日家里秋收,又恰逢你大哥要备考,抽不出空来帮忙,家里用钱地方多,也不打算请多短工了,你们家去帮忙收谷吧。”
柳官见了她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还是有点绥绥的,不大敢上前,不过,这次倒是主动紧贴了徐归远,跟在他身后,好像个小尾巴。
徐归远并不愿意去:“岳母,是这样,柳官病才好,做不来大活,这家里又没旁人,我只好时刻守着他,走不脱身。”
井婆子一听,柳眉倒竖,也不冲徐归远,只冲柳官:“怎么,你钱也不出,力也不出,我是白养活了你一场了!老天爷,累死我得了!自从这小哥儿嫁出门,但凡我叫他帮一点忙,他就推三阻四……”
“娘,我没有。”柳官很紧张,一手不自觉地拉住了徐归远的衣袖,“之前,之前……”
“岳母这是说的什么话。”徐归远急忙咳嗽了一声——额,之前井婆子确实多次叫柳官去做事,柳官也的确没去,不过,倒不是他不想去,而是原主爱惜柳官的脸,怕他晒黑了就不像井桐了,所以严令禁止。
这对柳官,或许,大概,可能,还算好事?徐归远简直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囧了。毕竟,从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以及井婆子的做法来看,柳官在娘家时,除了沉重的家务,一定是还要跟着下地干活的,这从他粗糙的皮肤和暗沉的肤色就可见一斑。井家与他年龄相仿的井桐、小不两岁的井桂,人家可都是白白净净娇娇嫩嫩的。
嗯?是不是该给柳官也买些净面润肤的药膏子?可恨他徐将军一世聪明,怎么连这种小事也想不到!
不对,现在也不是想这个时候,徐归远回神,见井婆子还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koi开始实话实说:“别的我不知道,井家大哥从出生就一直念书,春耕秋收是从没见他下地的,他考不考试的,也不影响咱家做活,哪里就要病恹恹的小哥儿回去替他出力了。小婿窃以为,就是大哥知道了这事儿,恐怕只有羞惭的,没有喜悦的,否则还成个人么?——岳母息怒,我这不是骂大哥,我就是打个比方,我知道,大哥肯定不能跟我似的,净做不是人的事。”
井婆子却不是个讲道理的人,立马拍着大腿哭了起来:“啊呀,我白活了一世人了!养活这些个儿女,有一个可以指望的吗!天老爷、地老爷,你们可睁开眼睛看看吧……”
“岳母,你先不要伤心。”徐归远快步就要去套骡车,“我这就拉着你去县里,先问问大哥,这还没考试呢,怎么就不能回来做活了,然后,咱们去见见二姐,听说她嫁给了县里的富少爷不是?那她就算不亲自来,给你老出两个工,是肯定行得通的。问完了他俩这不孝子女,我们再家去问井桐、井桂,这好手好脚的,没有让一个大病才好的嫁出门的小哥儿回娘家做活的道理。”
他说的大哥,自然是井梁,二姐,则是井明山原配所出的井柔。这位姑奶奶嫁到了县城的富户孙家,但只是个庶子,只怕平日里日子也难过。更重要的是,井梁井柔兄妹两个,那可是井明山的心头肉,跟柳、桐、桂、招几个小哥儿不可同日而语的。
“你,你干什么,快回来!”井婆子显然也知道井明山的脾气,登时变颜变色,跺着脚喘气,“没王法了要!”
“王法说,以孝治天下,想必他两个不敢忤逆岳母,马上就能回家做活。”徐归远笑耸耸肩。这婆子只是市井泼妇,斗起嘴来,着实的没意思,不堪一击,胜之不武。
“好呀,好呀,一个一个的……”井婆子气得胸口起伏,往前冲了一下,好像要来打徐归远。后者巍然不动,嘴角带笑,只是轻轻将马鞭在手心里敲击着。
井婆子的动作戛然而止。跟出门来的柳官见状,终于拉住了横冲直撞的井婆子,劝道,“娘,别闹了,先回家吧。”
“你这贼蹄子也教训起我来了!”得了台阶的井婆子不仅没有息事宁人,反而气焰倍增,转身,“啪”的一耳光,就打在柳官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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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