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连徐归远自己都觉着稀奇。
他这一辈子,除了早年父母才死的时候流落破庙吃了点苦,之后被大哥二哥带走,就一直顺风顺水,还没马高的时候,大家伙就叫他将军。按理说,他也是久居高位的人,但不晓得如何,却一直没养成倨傲的脾气。现在想来,许是走南闯北,杀伐无数,见的死人多了,方知活着的不易,无论对谁,他都在肺腑之间存着一股悲悯和敬意。
他这样的人,进可居江湖之高,退可居江湖之远,天上地下,都能钻营的如鱼得水。比如说,他这会子接李桢的礼,但凡换了大哥二哥他们,恐怕只会觉得尴尬恼惭,可他却是欢欢喜喜,并不掩饰自己的眉开眼笑,只管牵着骡子往前走。
柳官老老实实地跟在骡车旁边,眼睛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车上使稻草盖住的堆垛,那下头是一大捆三四十斤的芋头叶,一个个都有半人高,木盆大的圆圆叶子,好似水塘里的荷叶一般,就连叶子里摇晃的水珠,也跟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晶莹!
本地是不大种芋头的,故而,这还是柳官第一次看见芋头叶,他听皮匠说,这东西还有个名字,叫“芋荷”,他觉着这个名字真好听,芋头的荷叶,芋头也有荷叶呀!
但是这东西能做什么呢?皮匠告诉他说,万春堂的人不循良,赖账不给,硬用这一大捆的芋荷换金蝉衣,他不给,那小伙计居然上手抢……气得他扭头就出来了,只怕这会子万春堂正派了人到处找他呢。
不过,他又想,恐怕那些人是找不到他们的了。因为,方才,皮匠还问李公子,哪里有能剃头的匠人。
“我想尊兄不是为了剃头,怕是为了这部胡子。”李桢当时就笑。
“是。”皮匠也笑,“我不耐烦留这样藏灰纳垢的东西,况且跟人争执起来,一旦被人扯住长须,可还怎么打呢?三则成个什么模样,卷卷的,通似西面没开化的番子一般,是故想要除去,只是一直没找到能剃头的匠人。”
“这有什么难的。”李桢就指着旁边嘻嘻直乐的小厮,“我这家人名唤李平,家里原是个给和尚剃头的待诏,后来养活不过他卖给了我,不过也还有几分手艺,归远兄若不嫌弃,就让他伺候。”
“极好!”皮匠大喜。
两刻钟后,他们再走出杏林回芳时,皮匠就成了一个下巴光光的皮匠,肉眼看去,只能瞧见一片青色的胡茬。
想到此处,柳官神色复杂。
他听说,宫里的内官都是没胡子的,难道说,他们的胡子也不是自己掉的,而是伤了那里以后,就突然想剃胡子了?
毕竟,也没见村里阉掉的公鸡掉尾巴毛的呀!
不过……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徐归远,不由得轻轻摸了摸鼻子——原来皮匠模样不差,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只是眉宇之间,自带一段凶煞,又加上一部蓬蓬胡子,好似西游记里跑出的一个恶神!现如今,他总是眉眼喜恰,兼之没了胡子,似乎,大约,可能,看着还有些怪善的?
反正,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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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归远对柳官这些奇思怪想毫不知情,否则,光凭“公鸡尾巴毛”那一节,他非得一口老血吐出来不可。
牵着骡子回到长街,徐归远就问柳官:“咱们有钱了,你想买点什么?再想想家里缺些什么?”
柳官真的思索了一会儿,最后的结论是:“不缺甚,钱、钱攒着。”居家过日子谈何容易,以前的皮匠还是节省的,这一转性,虽脾气见好,但手指缝也忒大了。
但是,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遂又犹犹豫豫地,张张嘴,却不大敢说的样子。
“想买什么,就说。”徐归远这会心情极佳,“不是头里卖了二百文?那就做你的私房钱了,若要取用,无须问我。”
柳官眼睛一亮,头上新插戴的淡青色穗子悠悠地晃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归远:“我、我的?”
徐归远正色道:“开玩笑呢。”
柳官面上的神采倏然而灭,扬起的脑袋重新低下,“啊”了一声。就听到皮匠憋不住笑道:“赚的银子,都是你的,你是主家郎呀!这会子我拿着是怕有人抢,等回家,可就归你保管了。”
听了这话,柳官先是怔愣一瞬,旋即两家微微发烫。
他是听说,人家娶老婆,有为管家立业的,只是,他在徐家一向如个奴婢一般,只是成日家烧火做饭、端茶送水罢了,略有些体面的事,皮匠是不叫他做的。
“当、当家的,”柳官鼓足勇气,细声细气道,“我、我想买——”
徐归远顺着他手指所向看去,看到的是一家小小的福建铺子,里面密密麻麻摆的尽是果品,在这里都能闻到扑鼻的香。
“想买果子吃?”徐归远晓得柳官说话一向是不大清楚的,能说出半截来,都算是他心里安定的时候。故而,他就紧接着问了一句。
“不、不,”柳官似乎越发紧张了,“是、是送给小谷、小谷哥。”说着,他又小心地看了徐归远一眼,见他还是笑眯眯的,这才继续说下去,“胡婆家的小、小儿子,在县里买的佛手、佛手柑,烧饼嫂故意、故意拿了一瓣,去赵家门前吃,小谷哥生气,哭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徐归远跟前说这么大段的话,语速很慢,好像几百年不曾跟人打过交道的精怪,头一次出山时的模样。一开始,还是结结巴巴的,但是越说到后面,竟越来越流利起来。
这让徐归远异常惊喜:他一直以为,柳官说话结巴,是天生的,因此颇为遗憾。但从目下看来,却也分明是可以说得连贯的,大约是因从小被打骂怕了,所以说话总是瞻前顾后、吞吞吐吐,才养成了结巴的毛病,这样一来,也就不是不可纠正的了。
柳官说完,就忐忑地看着徐归远。
“要送礼呀。”徐归远很欣赏柳官的知恩图报,在他看来,这几乎是世间极致的美德之一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就点头,“光买那个还不够,一会儿再去纸店里,买两分红纸包起来,把盒子里的尺头与他一个,茶叶……”
“他家不吃茶。”柳官见他不反对,简直是欣喜若狂,急忙就道,“我、我看了,手巾是南货,镇上买不到,他、他肯定爱,还有那条大红的穗子,凑足四样礼,也……”
原来他是看到李桢礼物的那刻起,就已经有要送人的心思了。想必,还是原主淫威,他不一时不敢说,只敢提出买点佛手柑,后来见徐归远主动张罗,这才一骨碌地倒了出来。
徐归远自然是夸之不迭:“极好,我不如管家的郎君心思细沉。”
又提这话!柳官一下子卡住了,脸红到脖子根,低了头讷讷地再说不出话来。
徐归远见状,很是得意,瞬间理解了幼时军中叔伯和哥哥们一个挨一个逗他说话的乐趣,真像个“一戳一蹦跶”的小青蛙!
不过柳官不是他这样的小青蛙,是个小小鸟儿,徐归远很懂得适可而止。他不再多说,只是拉着他进到铺子里,问了价格,才晓得佛手柑极贵,一个手掌般大的小果子,就要四钱银子!
柳官被吓了一跳,他慌乱了,几乎是本能地挡住头脸,生怕皮匠会甩过来一耳光:“我、我实不知道……我、我……”
徐归远也没想到这么贵,心中本来也在犹豫,但见柳官这样子,立刻意识到:这东西必须买,否则,柳官会一直虑着不敢再花钱。
“拿两个。”他挑出两枚不大不小的来,让掌柜的给过秤,称出来是七钱九分银子。
可恶,那胡婆子的小儿子,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徐归远把这笔账又算在了胡婆子身上。
好在,去纸店就不必了,来买佛手柑的,八成为了送礼,因此这铺子里现成备着描金红纸,当时就替徐归远包裹妥当了。
“下次再来买啊!”掌柜的很热情。
徐归远肉痛地将银包收回袖子里。下回,下回他一定问好价再来。
出了福建铺,柳官还甚是不安,两只手搅缠着,缀在徐归远身后。
“该买的买,不该买的自然不买,”徐归远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温声细语地安慰,“送礼的钱是省不得的,况且你和揭郎君又那么交好……喏,交给你拿着,小心些。”
手里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柳官恍惚地看过去,正是新买的佛手柑,红纸下的果肉鲜生娇嫩,清香欲滴。
“一个送礼,一个咱们也尝尝……”
在徐归远兴奋地喋喋不休中,柳官颤抖的睫毛渐渐平复,如常地呼扇着,如久飞的蝴蝶终于寻到了可停驻的花儿,轻轻地扇动着翅膀。
除了这,自然还有许多东西要买的。
徐归远就先去了一家粮店,五文钱一斤的白面,买了十斤,七文钱一斤的白粳米,买了十斤。然后,又去了间壁的布行,却见没有很多样布,只有本地纺织的土布和几样外省的绸缎,都不如李桢送那两个尺头。但是那两个尺头,却又太容易拉丝,其实与庄户人家并不相宜。
徐归远就让柳官来看布:“到我家三四个月,都没与你扎刮身新衣裳,如今有了钱,这布可着你挑。”说着,他自己先选了一块靛蓝厚实透气的梭布。
柳官急忙道:“我、我有衣裳哩,我买两样绣线也罢了。”徐归远不依他,等他买了线之后,还是强他选了一匹水青夏布,足足扯了一身之量。柳官嘴上惶恐,眼神中却透着欣喜,粗糙地指肚轻轻地抚摸着布料。
徐归远又在铺子外的箩筐里,挑了几块绸子的、缎子的布头:“做个帕子、荷包、汗巾也使得。”
“嗯嗯。”柳官连连点头,一双眼睛好像都不够看了。
青菜是自家小菜园子里极丰盛的,除此之外,其他例如肉、蛋、鸡等,徐归远还没尝过味道呢。于是一路走来,他又买了一斤白糖、一斤红糖、两斤猪肉、一个猪肚、一斤猪血以及整整一篮子的鸡蛋和一只绑了翅膀的大公鸡!
“拿回去打鸣,打不准就把它吃掉……回去扯他尾巴毛,做个毽子玩。”徐归远砸吧着嘴,对柳官说。
柳官:……
他挠挠头,额,这汉子家不行了以后,不仅要剃自己的胡子,连家里的公鸡,也不许留尾巴毛吗?怪不得,总见谯猪匠家里的公鸡,尾巴格外的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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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