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抬高点,对,对……”
一里地外,清源街的一家铺子前,几个觅汉抬着一块“杏林回芳”的匾,正踩着梯子,一面吆喝着,一面小心翼翼地往屋檐下挂。
李桢站在窗前,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块自祖父去后,就不曾挂起的牌匾。
“哥哥……”一个十三四的少女打了帘子走进来,见他脸色不虞,不由得唤了一声,嗓子眼里的话咕噜咕噜地,怎么也说不出口。
“陈家还是不肯卖那金蝉衣么?”李桢觑她神色,就已经晓得了一二。
少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何以如此!明明说定的买卖,咱们临开业前一日,他竟突然反悔不卖,这一时半刻,叫咱们去哪里找!”
李桢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可不正是叫你找不到,明日那万春堂才好来闹事么。”
少女抽泣:“那如何是好!为了开着个药铺,哥哥搭上多年积蓄不说,还……”
“还”什么,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袖子重重地擦了一下眼泪。
“是我天真大意。”李桢苦笑,深深闭上了眼睛,“你今日去陶伯父家一趟,告诉庶熙,明日事多,叫她不要来了,我怕寻衅的人伤及她,嗯,你也留在那里,不要回来了。”
“那哥哥你怎么办?”少女急了。
李桢笑:“我一个男人,怕他们冲撞怎么?自然也会多多地雇下觅汉,到时候也有个防备的。”
“哥哥……”少女听了这话,扁扁嘴,又待哭泣。
就在这时候,李桢随身的小厮突然扶着个帽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未及进门,就大声喊道:“少爷,少爷,外头来了个卖药材的汉子,说是有咱们想要的金蝉衣哩!”
李桢腾得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却犹疑:“你可看真了?莫不是万春堂找来坑咱们的吧?”
小厮信誓旦旦道:“我看的真真的,是炮制好的上佳金蝉衣,不是那等子陈货、碎货,一个是一个的。大爷和姑娘若要不信,我还带了点子来与你们瞧哩。”
他说着话,就从袖子里掏出汗巾子来,打开,里头赫然包着两枚蝉蜕,都是去了头、足、翅,晒得干脆金黄,果然品质不错。李桢心里还是不安,又取了一枚来,心一横,就往嘴里塞。
“哥哥!”“大爷!”小厮和少女一下子急了,上来抢夺不迭,“万一万春堂往里下毒了怎么办?”
李桢却哈哈大笑,吐出了口中的渣滓,原本灰败的脸上熠熠生辉:“快请那位先生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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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杏林回芳”的生药铺后院,与尽是歪沟赖水万春堂相比,可以说是极齐整好看了。
从后门里进来,先过了一道极干净的磨砖天井,四边立着大缸,缸里种着橘子、柿子、栀子、海棠四样小小的看树,其中,那橘子还只有团团覆盖的叶,柿子却已经看得到青色小果,栀子、海棠都一簇簇开得正盛,满天井里都是花香。
往里,就是两间小巧花厅,窗户上蒙着浅绿白兰花的窗纱,门上是一道斑竹帘,顶上悬着一个小小的乌木匾,写的是“课花摘句”四个字。
“先生,官人,您二位请,我家大爷正在里头等着呢。”引徐归远进来的小幺儿满脸带笑,躬身打起帘子。
柳官吸了吸鼻子,怯生生地看向徐归远,他长这么大,去过最齐整的宅院,是宋秀才家,也是宋乡宦家,当时只觉屋舍俨然,却不如此处雅致好看。
所以,他手指搓着衣襟,就有点不敢行步,生怕自己脚底的泥,弄脏了这样洁净的所在!
“没事,有我呢,你怕什么。”徐归远笑着逗了他一句,才让他略略安心下来,低着头,跟着那高大的身影,一并进了厅中。只见迎面一铺小巧的插火炕,炕上铺着触手生凉的芙蓉簟,一张乌木小几,几上一个棋盘,两个茶杯。炕下,一溜摆着四张黄杨木的椅子,都铺设了绣花的椅袱。
“快请坐。”炕沿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和一个十三四身量未足的小姐,似乎已经等了多时了,见他们进来,急忙就起来,各自行礼。
徐归远也还了一个礼,柳官愣愣的,并不知道小哥儿家该行什么礼,这样细致的东西,是没人教他的,他只会磕头。
可皮匠说,进这家的门,要拿起架势来。既然如此,那就是……不能磕头的吧?
“请小官人里间去,我那里有极好的柑橘桂花甜茶。”好在,少女极为热情,没让柳官尴尬,就上来拉着柳官进内室去了。
外边,徐归远和李桢也各自归坐,叙了名字,论了序齿,互通了祖籍。
原来,这位李公子是江南人,祖上世代行医,后因战乱(PS,江南一战还是徐归远带兵打的,惭愧惭愧)逃奔到相对稳定的江北,后定居与徐归远等所在的潭墨县。
这期间,李家祖父和父母均不幸离世,留下十一二岁还不太通医理的李桢独自拉扯幼妹,只得依附父亲生前好友过活。三年前,李桢考上秀才,做了廪生,又寻了一个好馆做先生,这才渐渐地支撑起门户,遂就将经年积攒并伯父家小姐相助的两份银子,计较着开了这生药铺。
说到生药铺,这才说起了金蝉衣。徐归远见他为人颇善,待客也有方,一个廪生相公,并不因徐归远是个庄户农夫就轻视,反而极为客气,所以,他就毫不客气地把万春堂的事情说了。
“……原以为他家也是救死扶伤的好人,所以才同他做生意,谁料本等不循良,硬要用芋头叶换金蝉衣。维周你也晓得,那芋荷虽能入药,炮制起来哪里有金蝉衣费时费力的!这时候,又听说了镇上有新药铺,我心中便澄然了,晓得定是他家使了什么手段,买尽了这周边的蝉衣,又买通陈家里应外合,将咱们铺子弄了个‘猝不及防’,明日等开张,一定要上门寻衅,好弄坏杏林回芳的名声,日后才好摆布你们兄妹。猜到这里,我没敢等着,即刻带了内子上门,将余下的八斤蝉衣奉上,好解一时之困。”
徐归远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背篓往李桢那头推了推。
以上的长篇大论,自然是徐归远凭着在万春堂所见的蛛丝马迹,自己猜测的,不过,他认为应当是**不离十。至于李桢这边是不是知道他们的阴谋诡计,他就不清楚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应当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杏林回芳。
毕竟,无论他们争斗,还是不争斗,只要杏林回芳在一天,对一家独大的万春堂来说,都是有害无益,不挑拨点啥,似乎都对不起那小伙计的恶言恶性!
好吧,徐归远承认,他是有点怀恨的心理在的。至于回春堂是不是会报复,他也已经有脱身之策——就是不能万全,以他的身手和皮匠的体魄,带着柳官远走避难,难道不容易吗?
徐归远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李桢——字维周——只以为进来的是个药材的商人,却绝没想到,是个农夫打扮的年轻汉子,这已经是一惊了。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农夫说起话来,绝无粗鄙之语,简洁清晰,入情入理,通似个读过书的秀才!
他不禁肃然起敬,急忙站起身来,连连致谢:“果不其然,弟猜的与归远兄猜的无差,归远兄所赠这些金蝉衣,是救了弟的燃眉之急。”他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突然有点脸红,急忙又喝了一口茶,才压下去。
徐归远——咳咳,他现场给自己介绍说是‘名青山,字归远’——听到他用的是“赠”这个字,就也忍不住笑了:小伙子,很上道么,看来此行所获一定不浅了!
果然,李桢再开口时,第一句话,就要要留徐归远吃饭:“雇了一个好厨子,谨请归远兄与郎君上座,尝一尝再走。”
“不了。”这个徐归远拒绝了,“难得逢集,我与内子还有些物件要置办,若是吃过饭,只怕集就散了,故而只能辜负维周之美意。”
李桢忙道:“要什么,我打发小幺儿去买就是了。”
徐归远笑:“如此固然省力,只是少了许多乐趣。”
两人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过了小半个时辰,徐归远就起身要告辞。李桢苦留不住,只得叫一个小丫头,去里屋里请出了柳官。
一见徐归远,柳官就急忙走了过来,跟在了他身后。徐归远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然还是怯怯的,但并没发抖和喘息,就晓得李小姐一定是把他招待得极好,不由得心里又柔软了好几分,向李家兄妹又再次致谢。
李桢则是忙着叫那小幺儿和小丫头捧进了两个长木盒来。先打开第一个,里面是一双男鞋,一双绫袜,一罐茶叶,一个小小瓷瓶,两贴膏药,还有一封四两银子。再打开另一个,里面是一个邹纱尺头,一个潞绸尺头,四条极精致的手巾,一对空镂银花球吊着的红穗子,一对东陵玉吊着的淡青穗子。
“那鞋袜等,是给归远兄的,尺头穗子,给尊郎君,余下的或是家用或是舍人,都好。只是那药瓶里的止血散和跌打损伤的膏药,可是我家传的秘方,归远兄若不嫌弃,可留着自己用。”
徐归远听他说着,简直是大喜过望。他本来以为,破着值七八百文钱的金蝉衣,能有个两三两银子的回礼,就是大幸,没想到李桢比他想象的大方多了!这份礼,连银子带物事,怕是得七八两银子才够!
更重要的,这可是正经礼盒捧出来的礼,这代表着,李桢在和他相交,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他也可以以朋友的身份,上门来请他帮忙了!
简直大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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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