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坐在晃晃悠悠的骡车上,柳官迫不及待地,将所得的吃用之物一样一样拿出来,又看了一遍、摸了一遍,给他自己的,给徐归远的,给揭青谷的,都分门别类的装好——李桢所赠的描金柳木盒,正适合做礼盒呢!
他觉得今天这条回家的路似乎格外地短,皮匠嘴里哼着的小曲,也格外地轻快。
“春云淡淡,春雾漫漫,寻宝访友,不知他见不见……”
到了家门前,他就乖乖地抱着礼盒,看徐归远卸车。不一时,尽数齐整,车上唯余那数十斤的芋头叶。
柳官不由得有些挠头,一向麻木无神的面孔上,淡淡地浮起一层鲜活的疑惑。
徐归远很喜欢看他这样乖巧好奇的模样,就笑了。
当时,万春堂的小伙计听他拒绝以物易物,登时就发急,一径上来强夺箩筐,还说:“你已有两斤之量在我手里了,你不给我剩下的,管叫你白干这一趟。”
徐归远没含糊,随手扭了他腕子,“咔吧”一声,折了一个脱臼,扔将出去,疼得那小伙计在地上打着滚怒骂。
“该!”那卖芋头的客商也被小伙计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通,此刻见他吃亏,自觉十分解气,遂就对徐归远道:“老弟,这店如此可恶,以后我是不同他家做生意的了,也劝你不要再来碰这个晦气!甚么东西!那二斤甚么蛰蟟皮,我说你也休讨回来了,不然还不晓得要吃甚么气哩!可恨我特意给他家留的芋头叶,撩掉了可惜——哎,你要不,回去热水烫熟,再晒干了,喂猪也是好的。”
徐归远也料想那二斤蝉衣的钱是难讨的了,也没那耐心烦跟小伙计墨迹。他看着那翠绿欲滴的芋头叶,心中便有了一个主意。
“酸芋荷?”柳官重复着徐归远方才说的三个字,茫然道,“那是什么?”
“嗯……你吃过酸菜么?”
柳官点点头,又摇摇头。本地并没积酸菜的风俗,倒是他姑姑之前归宁时捎过来两斤。那时候,井桐痴病还没好,他娘就不肯给他吃这“新奇玩意”,井桐眼巴巴地蹲在门槛上看着,柳官好生不忍,遂将分到的那一口给了弟弟,他自己便就连味道也不曾尝过的。
“跟酸菜差不多,和着辣椒炒肉好吃,做酸菜鱼、酸菜鸡都极美味。”徐归远绞尽脑汁地试图解释,可惜在这方面着实学艺不精。最后,他一拍炕沿,“今儿把它泡上,过两三日,你就晓得是什么东西了。”
日色向南的时候,赵秀年和揭青谷两口子也赶集回来了,不用出门,巷子里尽是揭青谷喝骂赵秀年的大嗓门。
“这是从哪里碰了气回来。”徐归远坐在灶下烧火,对揭青谷这个随时随地生气的脾性表示无奈,“小柳,你一会儿再去。小心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柳官不大明白他那文话的意思,但他平日里受揭青谷恩惠已久,好不容易有点报答的心意,焉能干等?听了徐归远不许他去的话,就咬了嘴唇。
虽然,小鸟儿的神色并没大变,但几日相处下来,徐归远已习惯了通过睫毛颤抖的轻重缓急以及其他细微动作,来判断柳官的情绪。他此刻觉察不对,急忙扬起笑脸,改口道:“不是不要你去的意思,你如一定想去,又有什么要紧?小心些,要是他果然做起‘揭’郎君来,要揭赵三的皮,你就躲远点,别被误伤。”
他话还没说完,柳官就已经重重点头,声音喜得有些颤抖:“嗯、嗯!”然后,又小心确认,“那我,那我现在去,可以吗?”
徐归远摆摆手:“去吧,别呆太久,快吃晌午饭了。”
“我,我……”柳官急忙将手在围裙上擦着,语气里有些惶恐,“我不敢、不敢误了做饭哩……”
得,又理解错了。徐归远的本意是,今天他来做饭,让柳官早些回来吃饭,可是……罢了罢了,多说多错,他自己悄悄做好了就是,现在得赶紧把这个兴奋又害怕的小家伙打发出门。
果然,一得徐归远再次确认的许可,柳官就跟春鸟一般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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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屋内。
“……都分家了,那两个凭什么脸问你要钱要粮的,可着你难道是大财主么?一个篾匠子!起三更睡五更,顶着风冒着雨,才赚那三五个钱,那你出手就给他们四五十!那水撩在水里还有个响儿,给了他们,人家还嫌少!”
揭青谷很生气。今儿一早,他们也去赶集了,不过不是这边的集,而是去了县城里的大集,卖荆条编的筐、编的挎篮、碎木料和麻绳穿的小马扎。别说,东西虽小,生意尚可,一日下来,也有六七十文的收入。揭青谷心里高兴,就嘱咐赵秀年看着东西,他去县里的福建铺看看要买佛手柑。一问价钱,比镇上便宜点有限,究竟还是买不起,只得藏着一肚子心酸回来,结果,竟看见摊子前站着他公公和召公(指做婆婆的哥儿),正张着两个簸箩大手,朝赵秀年要钱!更让他生气的是,等他跑过去,才晓得,赵秀年又没寸住,把今天赚的三十八文钱都给了这俩老货!
这可了不得了!揭青谷当时就掀翻了自家的摊位,闹将起来,可他召公也不是好惹的,口口声声,说他是“不下蛋的鸡”,闹了好大一会儿子。最终,也不过只要回了二十文,剩下的“零头”,还是被怀孕的弟媳拿走买红糖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回到家也有两刻钟的时候了,揭青谷还是觉得胸口堵得慌。赵秀年自知理亏,摸着鼻子灰溜溜地站在炕下挨骂。
柳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小谷哥。”他站在门槛外头,唤了一声。
“柳官?”揭青谷随便抹了一把眼泪,急忙道,“快进来。”于是把上面一节故事又向柳官倾诉一遍。末了,又气呼呼地一个鞋底子朝赵秀年扔去,骂道:“还想买个佛手柑跟柳官尝尝味,都怪你,看不住钱!”
“这关俺啥事。”赵秀年小声嘟囔,“四五钱银子一个呢,我就是不吃不喝,也攒不下来呀。”
“还敢犟嘴!”揭青谷才不跟他讲道理。
“我错了。”赵秀年气苦,急忙闭嘴。
柳官坐在炕上,安静地听着揭青谷抱怨,此刻才糯糯地插了一句话:“原、原来是为了佛手柑跟赵哥吵么,我、我这里正好有,带来、给你尝尝的。”说着,将怀里抱着的一个包袱推到揭青谷跟前,扯了他的袖子,晃了两下,“小、小谷哥、别气了。”
如果此刻徐归远在此,一定会非常感慨:原来柳官不胆怯害怕时,也是通晓人情世故的,只是大多时候,他总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无暇顾及其他了。
“这是什么?”揭青谷没把柳官的话当回事,但是看到这么大一个长条包袱,还是极好奇的,遂伸手将包袱皮解开,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这是……”
原来里面是一个盒子,长尺半有余,其光可鉴人,从背面到盖子,工笔錾着描金的喜上眉梢图,神态栩栩如生。
赵秀年没奉他谕旨,站在地下不敢动窝,只是伸长脖子看着,口中道:“好金贵盒儿,这是从哪里拿的?”
“徐、徐赚了点钱。”虽然徐归远一时疏忽,忘了嘱咐柳官不要将药铺之争说出去,但柳官本能地也晓得不该多嘴,于是就含糊地说了一句。然后,他就期待地看着揭青谷,等他揭盖。
揭青谷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神态:小脸儿兴奋地发红,眼睛亮晶晶的,每一根头发丝儿似乎都柔顺许多,好似一个眼盲的人乍见光明。
“让我看看。”揭青谷一面说着,一面扭开了盒盖。往里一瞧,更是嘴和眼睛一齐合不上了:“我的娘呀!”
一个上好的银红潞绸尺头、一支大红的穗子、两条织丝紧致的大手巾、几块形状不一的绸缎布头,还有一个描金红纸裹着的东西,不晓得是什么。
“他弟夫哪里发的财哩!”赵秀年的脚仍然黏在地上,但那眼睛已经看直了,“潞绸都三四百十文一尺了,那穗子也得七八十,手巾是南面来的吧,也得一两百钱——好家伙,这不得一两银子才打的住。”
揭青谷却已经闻见了醉人的清香。
他手指落在红纸包上,声音都是不可置信:“这不会是……”
“嗯嗯!”柳官猛点头,“是、是……”
他话还没说完,揭青谷已经迫不及待地揭开了红纸。果不其然,正是一个黄橙橙鲜嫩嫩的佛手柑,四五钱银子的那种!
“快拿回去。”赵秀年这下站不住了,急忙上来推辞,“太重了,咱们也收不起的。”
“是呀,是呀。”揭青谷脑袋都晕乎乎的,本能就跟着汉子应声。
“不、不。”柳官急忙将手背到身后,生怕这两口子将东西塞回他手里一般,“送给小谷哥的,皮、皮匠叫送的,家里、家里还有。”
这是在解释,这东西都已经过了那凶神的眼,是他主动要送的,而且家中留了些,揭青谷不用担心柳官用不上。
“你别急,慢慢说。”揭青谷知道柳官一着急,那结巴就越发厉害、表意就越发不清,所以就急忙道。
柳官这才磕磕绊绊的,把徐归远跟他商量送礼的事都说了:“……他说,说送礼的钱不能省,何况小谷哥你又帮、帮我们很多。”说到这里,他又斗胆加上一句,“要、要是你不收,他说、说就自家上门来送。”
如是反复几次,赵秀年见他送礼的心极诚,就不好拂了他的意。见揭青谷还有个不收的意思,就急忙使了个眼色——好容易这个兔子似的小柳哥儿送回礼,又说是谢礼,不收叫人家怎么好意思呢?就是心疼他花了钱,日后多帮助些就是了。
揭青谷这才同意收下,只是要柳官:“这没什么好回的,只好今晚设宴摆席地请你两个来吃一顿,你们要是不来,我就不要这东西了。”
“啊,啊……”柳官露出为难的神色。
“柳官,你不要听你谷哥胡吣,可回去慢慢同他弟夫商议,如他应了,给我们个信,如不应也就罢了。”见状,赵秀年就拉了揭青谷一把。
后者就是一梗——说到底,柳官还是做不得主的。就是皮匠如今改好了些,焉知一句话不应心,就又要发作起来了呢?
屋内有一瞬的沉默。
而屋外,徐家小院中,徐归远看着眼前这对声泪俱下的“伉俪”,不由得也沉默了。
一边,那白面书生捧着几两银子,连连作揖,哀求道:“我和柳官是真正清清白白,一点影子都没有斜的。是,他是对徐兄,你万万不可误信了坊间谣言,磋磨了柳官!若是,若是实在不信,这里有几两银子,请收下让我们带他走吧!”
另一边,一个白衣小哥儿捂着胸口、拉着徐归远的袖子,急促道:“徐大哥,你告诉我,奇变偶不变,下一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