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娆刚走,定国公夫妇便带着世子妃陈氏去了偏堂饮茶。
“老头子,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老夫人杜氏率先开口,语气里满是期待。
祁银茂放下茶盏,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飞扬跋扈,方才瞧她谈吐举止,进退有度,半点差错都没有。”他本就因与沈清交好,对沈娆多了几分好感,今日一见,更是满意。
“儿媳也觉得如此。”陈氏连忙附和,“从前在宫里见过郡主几次,那时只觉得她高高在上,不好亲近。今日相处下来,才发现她性子温润,说话也得体,是个明事理的。”
老夫人杜氏叹了口气:“我也瞧着这孩子好,眼神清澈,心地定是善良的。可就是咱们的嵘哥儿……唉,若是连这样的郡主都入不了他的眼,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谁能配得上他。”
一提及祁玉嵘,祁银茂顿时来了气,重重拍了下桌案:“别提他!这小子太不像话了!皇上亲赐的婚事,他刚成婚就几日不着家,若是被有心人传到皇上耳中,皇上还当咱们祁家藐视皇恩!”
“可不是嘛。”老夫人也满脸担忧,“六郎这次确实欠妥。好在郡主大气,今日还能独自来请安,没闹什么脾气。你可得好好跟他说说这里面的厉害关系,别真惹出祸来。”
“哼!若是真有人在皇上面前参咱们一本‘大不敬’,别说他的探花郎身份,咱们爷几个都得收拾收拾,准备发配边疆!”祁银茂越说越气,手中的茶盏被他捏得咯咯响,吓得老夫人和陈氏都不敢出声。
陈氏见公公动了真怒,连忙起身告退。出了偏堂,她立刻找了个心腹嬷嬷,让她赶紧派人去翰林院给祁玉嵘报信,把今日的情形一一告知,让他赶紧回府认错。
而祁银茂在偏堂里生了半天气,又在后院打了一套五步拳泄火,才叫来管家孙翁,吩咐道:“去翰林院传个话,让六郎散职后立刻回府,到万恩堂见我!”
此时的祁玉嵘,已在翰林院轮值了两日。元启帝特赐他十日之休沐,他却一日未用。
本打算今日散职后,约三五好友去望仙楼品茶对诗,却先后收到了府里小厮的通报——先是陈氏派来的人,后是孙翁派来的人。听完前因后果,他心中顿时涌上一阵烦闷。
返回编修所时,他习惯性地望向邻桌的案台,却发现那人已然离去,心中更是空落落的。可他不敢违背祖父的命令,只能独自骑马,匆匆赶回定国公府。
“六郎君,您可算回来了!”管家孙翁早已在府门口苦等,一见他的身影,连忙上前接过缰绳,满脸焦急,“国公爷都问了您好几次了,您一会儿见着他,可得多顺着点他的意思,千万别再惹国公爷生气了。”
祁玉嵘点了点头,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便穿着一身翠绿的官袍,直奔万恩堂。
刚踏入堂内,还没来得及行礼,便听到一声凌厉的断喝:“跪下!”
祁玉嵘身形一僵,随即掀袍屈膝,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把你的官服脱了!”祁银茂的声音依旧带着怒火。
祁玉嵘心中一紧——难不成祖父今日要上家法?
他确实四日未归,虽然其中两日是因为宫中轮值,但他不敢反驳,只能乖乖褪去身上的绿色官袍,只穿着里面的白色纱质中单。十七岁的少年,身形虽未完全长开,却已显出修长挺拔的轮廓,隔着薄纱,能隐约看到流畅的肩线与腰线,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祁银茂此刻哪有心思欣赏,他指着祁玉嵘,厉声道:“祁六郎,你可知错?”
祁玉嵘拱手垂首:“嵘儿知错。嵘儿不该多日不归,让郡主独自面对府中长辈,还请祖父责罚。”
祁银茂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嵘儿,你心里,是不是怨我?”
“嵘儿不敢。”祁玉嵘连忙道,“嵘儿对祖父,从未有过半分怨怼。”
“那你是怨圣上?”祁银茂又问,眼神锐利如刀。
祁玉嵘心中一震,连忙伏在地上,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嵘儿不敢!圣上恩宠,嵘儿感激不尽,绝无半分怨意!”
“既不怨我,也不怨圣上,那你为何这般对待嘉裕郡主?!”祁银茂猛地提高声音,“你二人的婚约是圣上亲赐,成婚那日郡主失足落水,险些丢了性命,她却没让人告知沈大将军——她这是在维护咱们祁家!如今你们成婚已十日,你却让她独自向长辈问安,你这个当夫君的,还有半点担当吗?!”
祁玉嵘沉默着,指尖微微泛白。他何尝不明白祖父的意思,可他早就跟祖父说过,他对嘉裕郡主无意。可祖父偏要答应这门婚事,如今闹到这般地步,他也痛苦。
心中早已住着一个人,又如何能再对另一个人动心?光是想到往后要与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子绑在一起,他便觉得胃部阵阵抽痛。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小腹,声音低沉:“嵘儿……嵘儿无担当。还请祖父向圣上求请,收回成命。”
“你说什么?!”祁银茂勃然大怒,扬腿便朝祁玉嵘胸口踹去。少年身形单薄,竟被这一脚踹得向后飞去,重重撞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他闷哼一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吐在了白色的中单上,格外刺眼。可他不敢停留,挣扎着爬起来,依旧跪回原地,脊背挺得笔直。
“祁六郎,你好样的!”祁银茂见他吐血,心中也疼,可看他这倔强的模样,火气更盛。他转身走到书案旁,从抽屉里取出定国公的金印,“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厉声道:“好!我成全你!现在就跟我进宫,求圣上收回成命!顺便把我这定国公头衔、你大伯二伯三位哥哥的官衔,一并还给皇上!咱们爷几个收拾收拾,都去发配边疆,你看可好?!”说罢,他便伸手去拉祁玉嵘。
祁玉嵘哪见过祖父这般阵仗,顿时慌了,连忙拉住祖父的衣袖,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祖父!嵘儿方才是一时糊涂,说的都是胡话!您别当真,也别生气,保重身体要紧!”
祖孙二人僵持了片刻,祁银茂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踉跄着坐在太师椅上。祁玉嵘连忙起身扶住他,只见祖父面色苍白,眼底满是疲惫与悲哀,声音也低了下去:“祖父知道你心里苦。你爹去得早,你娘又……”他叹了口气,拍了拍祁玉嵘还略显稚嫩的肩膀,“你从小性子就倔,认定的事谁都拉不回来。可你如今长大了,该学会变通了。”
“嵘儿知晓。”祁玉嵘垂着头,声音里满是苦涩。
“当年圣上不过是一句戏言,让嘉裕郡主自己选驸马。可那几位候选人里,只有你和楚家那小子能配得上她——就算她选了别人,圣上也未必会同意。”祁银茂缓缓道,“后来我曾私下问过圣上,他早已跟长公主说好,要将郡主指给楚世子,可大将军返京之前,皇后和贤妃都分别寻了皇上,替那四皇子和三皇子求了郡主,皇上这才当着大将军的面,让郡主自己选郎君,奈何郡主没听懂圣上的暗示,偏偏选择了你,圣上这才顺水推舟应了这门婚事。”
祁玉嵘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不是选自己,便是选他。
“今日嘉裕郡主来问安,我和你祖母都瞧着她好——举止得体,性子也温和,模样更是拔尖的。”祁银茂继续劝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大翼朝,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娘子了。”
“嵘儿知道,可嵘儿只是不喜……”祁玉嵘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他想说自己不喜女子,想说自己心中早已有人,可这些话像被无形的枷锁困住,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秘密,一旦说破,便是惊世骇俗的滔天巨浪。
祁银茂不等他说完,便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行了,不必再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能事事都顺着自己的喜好来?你大哥二哥成婚时,不也都是到了婚礼当天才见着自己的娘子?感情都是慢慢培养出来的,哪有一开始就满心欢喜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祁玉嵘苍白的脸上,语气缓和了些:“祖父活了大半辈子,看人不会错。嘉裕郡主是个好姑娘,性子温和,明事理,又有沈大将军那样的父亲做靠山,对你、对咱们祁家,都是最好的。祖父相信你,也相信她,只要你们好好相处,定能把日子过好。”
祁玉嵘垂着头,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他知道祖父说的是实话,可心中那道坎,他怎么也迈不过去。他的那份情,是见不得光、不被世人所容的禁忌。这种感觉就像一根锋利的针,深深扎在他的心间,平日里他小心翼翼地捂着,生怕一碰就疼得撕心裂肺,更怕被人发现这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沉默着,任由祖父的话语在耳边盘旋,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此刻的他,像个被困在牢笼里的困兽,明明知道只要点头就能获得解脱,却偏要执拗地守着那片荒芜的角落——那里藏着他唯一的光,也藏着他最深的绝望。
祁银茂见他始终一言不发,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怜悯:“嘉裕那孩子,身世也可怜。从小就没了娘亲,父亲又常年镇守北域,连个好好陪伴她的人都没有。可即便如此,她还能有这般心性,实属难得。你可千万别亏待了她,不然,别说沈大将军不饶你,祖父第一个不饶你!”
他话锋一转,又道:“当然,若是你当真觉得跟她过不下去,也别拖着人家。大不了祖父明日就进宫,把这定国公的爵位还给圣上,亲自负荆请罪,求圣上为她另择良缘。总好过让她在咱们祁家守活寡,耽误了一辈子。”
“退一万步说,那楚家那小子,听说至今也还没成婚。当年圣上本就有意将嘉裕郡主指给他,若不是郡主自己选了你,他们早就成了一对。如今若是你这边实在不行,让嘉裕郡主嫁去永昌候府,也算是圆了圣上当初的心意,对她、对大将军,都算有个交代。”
“他有婚约了。”祁玉嵘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比谁都清楚,楚若玄早已与长乐侯的嫡长孙女定了亲——那个柔柔弱弱、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女子,根本配不上楚若玄。去年长乐侯世子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甚至还暗自窃喜。
当时,他又觉得自己卑劣至极——明明自己心中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却还要去揣测别人的婚事,甚至为别人的不幸而窃喜。他就像躲在水池最深处的若虫,只能在黑暗中默默蛰伏,看着水面上的阳光,却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都只能这样了。
祁银茂闻言,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不过是一纸婚约罢了,只要圣上开口,还有什么改不了的?你不用替别人操心,还是先想想你自己的事。”
他站起身,走到祁玉嵘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我也不逼你,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给祖父一个答复。记住,你不仅是你自己,更是祁家的六郎君,做事不能只凭一时意气,多为府里想想。”
祁玉嵘依旧垂着头,没有应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祖父是为了他好,为了整个祁家好,可他心中的那道坎,却怎么也跨不过去。
祁银茂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有些不忍,也知道多说无益,只能转身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记住,明日一定要给我答复。”
祁玉嵘缓缓站起身,对着祁银茂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万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