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连廊下,祁玉嵘踟蹰着要不要回华阳馆,身后便传来脚步声。管家徐翁拱手躬身,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郑重:“少爷,国公爷吩咐了,您今晚务必回华阳馆,与郡主好好商议方才提到的事宜。”
祖父的指令如一块巨石,压得他本就沉重的脚步更沉。他顺着青石板路往东府走,胸口还隐隐作痛——定国公那一脚的力道未消,心中的郁结又堵得慌,快到华阳馆门口时,一阵眩晕突然铺天盖地袭来,眼前的朱红门框瞬间晃成虚影。他腿一软,身子便朝地面倒去,幸好身旁的修竹伸手一把扶住了他,才没让他摔在冰冷的石阶上。
汀兰也赶紧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祁玉嵘,半扶半搀地进了华阳馆。守门的嬷嬷见这阵仗,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朝着内院大喊:“郡主!不好了!六郎君晕过去了,您快出来看看啊!”
此刻的沈娆,刚补完午觉,泡了盏新茶,趴在拔步床的软榻上看话本——是花奴寻来的市井传奇。听到嬷嬷的喊声,她指尖还捏着话本的边角,连忙起身穿鞋。刚掀开院中的竹帘,就见修竹和汀兰架着双目紧闭的祁玉嵘,他脸色苍白得像纸,连唇色都淡了。
“先把郎君扶到床上去吧!”沈娆上前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
小厮们小心翼翼地将祁玉嵘扶上拔步床,熟练地替他解下官袍玉带、褪下长靴。沈娆站在一旁,目光扫过他雪白中单上的暗红血迹时,心猛地一紧,连忙对花奴道:“快去后院请青姑来,就说郎君伤着了。”
青姑来得很快,穿一身鸦青色道袍,带着阵药香。她坐在床沿,指尖搭在祁玉嵘的腕上诊脉,片刻后便伸手去解他的中单。见沈娆还双手抱臂站在原地,她抬眼递了个“避嫌”的眼神,没料到沈娆却上前一步,理直气壮地说:“他是我夫君,我看自己的夫君,合情合法。”
青姑眉头微蹙,也不与她争辩,伸手扯开中单——少年纤瘦的胸膛上,赫然印着一个红肿的靴印,边缘还泛着青紫,触目惊心。沈娆刚瞥见他腰间隐约的腹肌线条,目光就被那处伤痕钉住,转头看向修竹,语气沉了下来:“这是谁干的?”
修竹被她眼底的怒火慑住,连忙低下头,声音发颤:“今日散值后,郎君去了国公爷的万恩堂……出来时,就不太舒服了。”
沈娆到了嘴边的火气,瞬间像被泼了冷水。爷爷教训孙子,她一个做孙媳的,哪好插嘴?只是不知道祁玉嵘犯了什么错,能让定国公下这么重的手。
“皮外伤,骨头没事,脏器没大碍,敷几贴药膏,卧床休养几日就好。”青姑伸手按了按祁玉嵘的胸口,见他眉头动了动,又道,“衣上的血是他吐的淤血,吐出来反倒清爽些。”
“就这?”沈娆还是不放心,伸手想去碰那处伤痕,又怕弄疼他,“其他地方要不要再看看?万一还有伤呢?”
青姑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从前的嘉裕郡主,对祁玉嵘向来是不屑一顾,如今怎么这般上心?她沉默片刻,道:“我去配药,半刻后让花奴来取。”说罢便转身出了屋。
沈娆被她看得有些发虚,暗自嘀咕:该不会被看出破绽了吧?刚晃过这个念头,院外又传来通报,说老夫人和世子妃都派了人来探望。她连忙吩咐修竹替祁玉嵘擦身换衣,让贺嬷嬷去清音院告知罗轻竹,自己则去前院应付老夫人和世子妃派来的人。
好不容易应付完来人,贺嬷嬷也回来了,低着头道:“回郡主,侯夫人只说‘知道了’,没别的话。”
沈娆愣了愣——连大伯母都派嬷嬷来专程问候,叮嘱了好几句“好好照顾郎君”,亲娘却只一句“知道了”?
她望着床上昏迷的祁玉嵘,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没了爹,娘又这般冷淡,如今还被爷爷揍得骨裂,难怪性子总是带着点疏离。换做是她,有这么好看的儿子,怕是要天天捧在手心疼。
修竹已经替祁玉嵘换了身月白中衣,青姑的药膏也敷上了,用细白布轻轻裹着。他站在床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主母还在屋里,他一个外男,总待着不妥。沈娆看出他的窘迫,道:“你回去歇会儿,有事我再叫你。”
修竹不肯,只说要在院里守着。沈娆拗不过他,让月奴找了床薄被,铺在侧厢的竹榻上,他这才感激地退了出去。
晚膳时,祁玉嵘还没醒。沈娆让厨房炖了清粥,自己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小半碗。
丫鬟们点上烛火,屋内昏黄的光映着祁玉嵘的睡颜微微发红,沈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开始发烧了。
她又让人去请青姑,这次青姑只来了片刻,塞给她一颗玄色丹药,道:“碾碎了混在温水里喂他,烧会退得快些。”说罢便走了,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
沈娆照着青姑的话做,用银勺一点点将药汁喂进祁玉嵘嘴里。他昏沉中倒是乖巧,咽得很顺。之后她又让花奴拧了冷毛巾,自己坐在床沿,替他敷在额头上降温,一换就是大半夜。
前半夜祁玉嵘烧得厉害,中衣都被汗浸湿了,沈娆让修竹进来换了两次衣服。到后半夜,他的体温终于降了些,呼吸也平稳了。沈娆坐在床脚的脚踏上,浑身乏得厉害,却没半点睡意——她望着祁玉嵘的睡颜,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睫毛长而密,像蝶翼停在眼睑上;鼻梁高挺,唇瓣因为发烧泛着浅红,明明是病弱的模样,却依旧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果然秀色可餐。”沈娆小声嘀咕,先前的疲惫竟消了大半。见他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噩梦,她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轻轻抚平那道褶皱,声音轻得像羽毛:“没事的,都会好的。”
窗外泛起鱼肚白时,燃了一宿的蜡烛终于灭了。祁玉嵘缓缓睁开眼,常年的习惯让他醒得极早。他茫然地望着头顶的雪纱床帐——这不是他在书阁的卧室。胸口传来一阵刺痛,他转头,却见沈娆趴在床沿,小脸埋在臂弯里,睡得正沉,乌黑的发丝散在她的手背上,像柔软的绸。
世间仿佛突然静了下来,连窗外的鸟鸣都轻了。祁玉嵘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怎么会在这里?沈娆怎么会睡在他床边?睡梦中他好像还梦到,有人摸了他的额头,指尖温软,带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似是察觉到他的动静,沈娆也醒了,揉了揉眼睛,抬头见他睁着眼睛,连忙伸手探他的额头——温度已经正常了。她松了口气,笑道:“太好了,不烧了。”说着便起身,一边伸懒腰舒展筋骨,一边拨开床帘朝外喊:“修竹!郎君醒了,你进来伺候。”
拔步床的帘子缓缓落下,将两人隔开。祁玉嵘躺在床榻上,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刚才那一瞬间的触碰,像电流般窜过全身,让他指尖都有些发麻。
外面传来沈娆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里:“你先替郎君更衣换药,厨房温着粥,问问他要不要吃。对了,郎君今日得卧床休养,你派人去翰林院给郎君请个假。”
“是,郡主。”修竹的声音带着恭敬。
接着又听沈娆道:“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找地方眯会儿,有事让花奴找我。”脚步声渐渐远了。
修竹捧着干净的衣物进了床帐,见自家郎君睁着眼睛望着帐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问:“郎君,先更衣吧?换完药再洗漱。”
祁玉嵘这才回神,声音还有些沙哑:“修竹,我怎么会在这里?”
修竹将昨日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说到沈娆时,语气里满是赞叹:“郡主昨晚守了您一宿,奴婢劝她去歇会儿,她都不肯,说怕您再烧起来。喂药、换毛巾,都是她亲手做的。”
“她为何要这么做?”祁玉嵘皱紧眉头,满心不解——他明明对她那般冷淡,甚至带着厌恶,她为何还要这般待他?
“奴婢瞧着,郡主是真心喜欢郎君。”修竹趁机替沈娆说好话,“从前郡主或许性子傲些,可如今待您,是真的上心。”
祁玉嵘沉默了。他想起昨夜模糊间,那只温软的手抚过他额头的触感,想起祖父在万恩堂说的话——“嘉裕是个好姑娘,别亏待了她”。胸口的刺痛还在,心里的郁结却好像松了些。难道他真的该妥协了。
沈娆躺在听潮阁的贵妃榻上,望着窗外的湖水发呆。花奴刚才进来送水,还笑着说:“郡主对郎君真是用情至深。”她勾了勾唇角,自嘲地想:哪里是用情至深,不过是可怜他没娘疼,又趁机多看几眼美人罢了。熬夜也不算什么,从前她追小说时,熬到天亮都是常事。
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反驳:若是只图好看,为何梦里总出现他的眉眼?有时是黑暗中睁眼看到的那个宛若仙人的身影,有时是弥留之际水下的惊鸿一瞥,似乎绝望之时,看到的总是他,这是传说中的雏鸟情结?
她明明知道,这里是纯爱文的世界,祁玉嵘心中有人,还是个男子。可为何自己总是想着他呢?这就是主角光环?
困意渐渐袭来,沈娆没再想下去,沉沉睡了过去,这次她没梦见那个绯红的身影。
再次醒来时,已近午时。今日偷了个懒,早就让月奴去各院“请假”今日不去问安了——反正祁玉嵘病着,她这个做妻子的守着“夫君”,也合情合理。
独自用过午膳,汀兰便来了,躬身道:“郡主,郎君请您过去说话。”
沈娆整理了一下衣摆,跟着汀兰进了主屋。祁玉嵘正斜靠在罗汉床上,身上盖着月白丝被,穿了件淡青色的纱袍,乌黑的长发没束,柔顺地垂在肩后,散在榻上,像一匹上好的墨绸。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唇瓣却透着浅红,衬得那双桃花眼愈发潋滟,宛若一幅水墨丹青,好看得让沈娆都愣了神。
“郡主,坐吧,我们谈谈。”祁玉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穿了件青白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兰草,比从前的胡服男装悦目多了——早该这般穿了。
沈娆回过神,在八仙桌旁坐下,亲手倒了两杯温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轻声唤道:“六郎。”
这声“六郎”,似乎比“夫君”更显亲昵,祁玉嵘耳尖微微发烫,手指攥紧了丝被,接过茶盏却没喝,沉默片刻后,抬头看向她,语气坦诚得近乎残忍:“郡主,你该知道,我不愿与你成婚。”
沈娆没料到他会这般直接,指尖在杯沿划了划,平静地说:“我知道。”顿了顿,接着道:“我还知道,你心里有别人。”
祁玉嵘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戳中了心事,心跳骤然加速,脸颊泛起薄红,急切地追问:“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执意嫁我?”他自己都没察觉,语气里带着一丝恼怒。
“为何?”沈娆被他问笑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这是圣上亲赐的婚,你我能拒绝吗?”
“我以为,只要你开口求圣上,他定会收回旨意。”祁玉嵘脑子一乱,口不择言,“你是镇国公的女儿,是嘉裕郡主,圣上怎会不依你?”
“呵,你把我想得太金贵了。”沈娆的笑声冷了些,见他满眼怨怼,眼眶都红了,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憋了许久的火气,“你可知,我在圣上眼里,算什么?”
祁玉嵘被她问住,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他只知道她是尊贵的嘉裕郡主,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是质子。”沈娆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眼眶却红了,“你知道什么是质子吗?我爹手握三十万重兵、执掌三军,圣上要拿捏他,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把我留在京城。我是我爹的软肋,也是圣上的筹码——这样的我,怎么敢求圣上改变旨意?”
那日梦里,沈清摸着她的头,眼眶泛红说“爹爹没办法陪你”的模样,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或许是原身的残留情绪,或许是共情,一滴泪从她左眼滑落,她连忙抬手擦掉,语气又硬了起来:“祁玉嵘,你只想着自己的心意,觉得这门婚事委屈了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没得选?”
祁玉嵘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苍白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发紧。他张了张嘴,想说“抱歉”,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从未想过,那个看似尊贵无比的嘉裕郡主,竟也有这样的苦衷。
沈娆见他满眼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里的火气又消了——她何必跟一个小说里的人物置气?他的性格,他的选择,都是作者写好的。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祁玉嵘,给我半年时间。这半年里,我会试着找一个能让我托付的人,找到之后,我们就去求圣上和离。这半年,我们就当……同僚,相互配合、互不干涉,如何?”
祁玉嵘猛地抬头,看向她。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脸上,她眼底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平静的坦然。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