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北平,暑气与紧张气氛一同蒸腾。伪政府大楼内,一种不同寻常的忙碌取代了往日的官僚习气。日语通话的频率明显增高,穿着不同样式军装的日军军官步履匆匆,各种加密电文在各部门间流转。季淮敏锐地嗅到了大战将至的气息。
他利用翻译和整理文件的机会,捕捉到零碎的信息:“正太路”、“同蒲路”、“兵力调动”、“物资集结”。这些词汇像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才能串起。终于,在一天深夜,他借口加班,潜入机要档案室,在一份标有“绝密”字样的华北方面军后勤调度概要中,看到了关键内容:要求各地在八月中旬前,确保通往山西、河北主要铁路、公路干线畅通,并储备大量作战物资。
“八月中旬”、“主要干线”、“大规模作战物资”——季淮的心脏剧烈跳动。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扫荡,而将是一场规模空前的战役!目标直指八路军在华北的交通命脉和根据地。必须尽快将情报送出去,尤其是日军在北平周边铁路、公路的兵力部署、防御工事和运输细节。
然而,这次的情报不同于春季扫荡的预警,它需要极其精确的地理信息——碉堡位置、桥梁结构、守备力量、列车时刻表。这远超文字描述的能力,必须依靠实地勘察和测绘。但北平四周戒备森严,如何能大范围侦察而不引起怀疑?
与此同时,沈慕云也接到了北平地下党负责人“管家”(李剑秋)的紧急指令: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摸清北平周边,特别是平汉、北宁铁路沿线日军据点、碉堡、桥梁守备及军列运行规律,为一场“重大行动”提供支持。指令虽未明说,但“重大行动”四个字已让沈慕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
压力如山。地下党能动用的力量有限,且大规模、长时间的野外侦察极易暴露。谁能担此重任?需要胆大心细,更需要具备快速识别地形、记忆细节甚至简易绘图的能力。沈慕云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在纺织厂展现出惊人冷静和空间掌控力的季淮。可他身处敌营核心,如何能长时间离开岗位进行野外勘察?
仿佛是命运的巧合,几天后,伪政府文化协会接到一个“美差”:陪同两位来自日本的“汉学家”,考察北平西北郊的明清皇家园林和古迹,美其名曰“文化寻根”,实则是日方高层在大战前的一种放松和巡视。季淮再次被指定为陪同翻译和向导。
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季淮脑中成型。他主动向协会提出,考察路线可以更“丰富”一些,除了园林,还应包括一些能体现“北平和华北地理枢纽地位”的近现代交通设施,如著名的卢沟桥、南口等战略要地,以便日本学者“更全面了解□□”。这个提议冠冕堂皇,日方学者也颇感兴趣,很快被批准。
季淮知道,他需要一双可靠的眼睛和一个绝对信任的助手。他再次动用了紧急联络渠道,向沈慕云传递了信息:以燕京大学历史地理专业助教身份,加入考察队,协助收集“学术资料”。
盛夏清晨,考察队出发了。除了两位真正的日本老学者沉浸于山水古迹,队伍中还有几名看似随从、实则警惕的日方便衣人员。季淮从容地周旋其间,用流利的日语讲解着风景背后的“历史故事”,而沈慕云则扮演着勤奋好学的记录者角色,不停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车队沿着计划路线行驶。每当接近铁路线、公路桥梁或军事设施附近时,季淮总会巧妙地引导话题,或者以“最佳观赏角度”为由,让车辆在关键位置短暂停留。
在卢沟桥,季淮扶着石狮子,感慨“卢沟晓月”的诗意,目光却快速扫过桥头新加固的碉堡和守军人数。沈慕云则拿着相机,看似在拍摄石狮细节,镜头却将桥体结构、附近铁轨岔道尽收眼底。
在南口附近的一个高地,季淮以“俯瞰燕山壮阔”为名,让车队停下。他陪着日本学者指点江山,沈慕云则利用这个时间,以写生为掩护,在笔记本上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快速勾勒出下方铁路编组站的布局、日军巡逻队的路线和间隔时间。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西直门火车站附近。季淮借口要去买当地特产,带着沈慕云脱离大队,走向车站外围。他一边和摊主讨价还价,一边用余光记录着进出的军列型号和装载的物资(是火炮还是坦克?)。沈慕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不远处就有日军的岗哨。突然,一个日本宪兵朝他们走来。季淮神色不变,顺手将刚买的一包香烟塞给宪兵,用日语笑着说了句“天气真热,辛苦了”,自然而然地拦下了宪兵的盘问,拉着沈慕云从容离开。
整个考察过程,就像在悬崖边行走。季淮的机智、镇定和对局面的掌控力,让沈慕云叹为观止。他不仅是在收集情报,更是在用生命掩护着沈慕云,为他创造观察和记录的条件。两人之间几乎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这种在极度危险中培养出的默契,让沈慕云对季淮的敬佩和信任达到了新的高度。
几天考察结束,沈慕云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符号、简图和数字。返回北平后,他连夜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整理、拼接,最终形成了一份极其珍贵的示意图,清晰标注了平汉铁路北平至保定段、北宁铁路北平至天津段沿线共12个主要碉堡的位置、3处关键铁路桥梁的守备情况以及军列运行的初步规律。
然而,如何将这份包含地图的情报安全送出?传统的微缩胶卷或密写方式风险极高,日伪对进出城人员、物品的检查达到了空前严厉的程度。
危急关头,季淮提出了一个极具创造性的方案:“密码歌谣”。将地图上的关键信息,如碉堡位置、桥梁编号、兵力数量,转化为一套只有特定接收人才能破译的民歌或童谣歌词。由交通员背诵下来,人脑就是移动的保险箱,抵达根据地后复述出来,情报随即销毁,不留任何物理痕迹。
沈慕云负责将地图信息编码,季淮则运用他深厚的语言学功底,将枯燥的代码编成一首合乎北方民间小调韵律、听起来毫无破绽的《探妹郎》:
“永定河水长又长,七七过后心慌慌,
桥头堡住着鬼呀嘛鬼班长,手下共有兵三两。
西直门外柳树庄,三岔路口有只狼,
狼眼瞪得像铜铃,守着铁轨响叮当。
……”
歌词俚俗上口,即使被敌人听到,也只会当作是乡野小调。但根据地的译电员只要拿到对应的密码本(事先约定的编码规则),就能还原出精确的军事部署图。
一名经验丰富、记忆力超群的老交通员接受了任务。他将这首“歌谣”反复背诵,直至烂熟于心。然后,他化身成一个走街串巷的卖唱乞丐,哼着各种小曲,混出了北平城。
八月初,这首看似寻常的歌谣,穿过封锁线,一路传唱,最终抵达八路军前线指挥部。当情报被成功破译后,指挥官们无不为之动容。这份来自敌人心脏地带、用智慧和勇气换来的精确情报,为即将发起的、旨在破袭日军交通线的“重大行动”——即后来震惊中外的“百团大战”——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战场支撑。
北平的夏日,闷热难耐。但季淮和沈慕云知道,在遥远的华北群山和平原上,一场由无数细微情报、无数默默牺牲汇聚而成的狂潮,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敌人。而他们,是这场狂潮中,两颗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