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北平的秋意被突如其来的寒流搅得一片肃杀。百团大战的余威犹在,日伪当局如同被捅了马蜂窝,陷入了疯狂的报复性清剿。特务像猎犬一样在街头巷尾穿梭,盘查变得近乎苛刻,一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恐怖氛围笼罩全城。
傍晚,天色阴沉。沈慕云刚从学校出来,准备去一趟联络点。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在他身边停下,是燕大内部一位负责传递校内消息的进步学生,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沈、沈先生……不好了!”学生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孙先生……孙国栋先生,在海淀镇被警察所的人带走了!”
沈慕云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瞬间被冻结。孙国栋,海淀高校区的联络员,也是他在组织内除李剑秋外接触最多的人之一,负责燕大、清华等校区的进步力量联络工作。他一把抓住学生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龇牙:“怎么回事?说清楚!”
“说是……说是良民证有问题,信息不符……就在镇口查证的时候被扣下的……”
良民证!沈慕云脑中“嗡”的一声。地下工作者最致命的隐患之一就是这些身份证明。为了安全,许多证件都是伪造或经过巧妙处理的,平时或许能蒙混过关,但在眼下这种高压清查下,任何细微的瑕疵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孙国栋知道他!虽然遵守“纵向单线”原则,孙国栋不知道沈慕云的上线是李剑秋,更不知道季淮的存在,但他清楚沈慕云是组织在燕京大学的核心人物,知道“未名湖读书会”的部分骨干成员名单!一旦……
沈慕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慌,必须立刻行动。他迅速对报信的学生交代了几句,让他通知所有已知的、与孙国栋有直接联系的读书会成员,立刻停止一切活动,近期不要互相串联,等待进一步通知。然后,他骑上自行车,用最快的速度冲向榆钱胡同的“大成钟表修理店”。
店里,李剑秋正准备上门板。看到沈慕云惨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他立刻意识到出事了。听完沈慕云的简要汇报,李剑秋的脸色也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拳砸在柜台上,木屑纷飞。
“混蛋!早就提醒过他证件要万无一失!”老李的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颤抖,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地下,迅速做出了决断,“启动应急预案!你,立刻去‘育英小学□□宿舍’联络点,通知那里的同志转移!然后去备用安全点‘三号仓库’等我消息!我处理完这边立刻去处理其他线!”
“是!”沈慕云没有丝毫犹豫。就在他转身要冲出门的瞬间,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回头,看到季淮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后门阴影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冷峻。他显然是听到了动静。
“怎么回事?”季淮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慕云快速复述了一遍。季淮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锐利如刀:“孙国栋知道‘钟表店’吗?”
“按纪律应该不知道,他的上线是另一个独立渠道……”李剑秋急促地说。
“不能存任何侥幸!”季淮打断他,语速快得像开枪,“老李,你立刻销毁所有文件,尤其是近期的人员名单和联络记录,然后从后门走,去我们约定的那个地方,暂时切断与所有下线的联系!慕云,你不能去育英小学了!那里可能已经被监视!你跟我走!”
“可是……”沈慕云还想争辩,他担心那些同志。
“没有可是!”季淮的眼神近乎凶狠,“你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特务抓人后第一件事就是布控所有可能的关联点!相信我!”
李剑秋看了一眼季淮,又看了一眼沈慕云,重重地点了点头:“听他的!快走!”说完,他迅速冲向里间,开始焚烧文件。
季淮不再多言,一把拉过沈慕云,从钟表店后门闪出,钻进迷宫般的小巷。他没有去开那辆显眼的汽车,而是带着沈慕云在昏暗、潮湿的巷道里快速穿行,专挑最偏僻无人的路线。沈慕云能感觉到季淮握着他手腕的力量,坚定而灼热,仿佛是他此刻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依靠。
夜色彻底笼罩了北平。寒风呼啸,吹得人脸颊生疼。远处偶尔传来警笛的尖啸,更添了几分恐怖。他们躲在一个废弃院落的门洞里,屏住呼吸,看着一队伪警察跑步从巷口经过。
“我们必须通知其他人……”沈慕云喘息着说,他脑海里闪过孙国栋可能认识的那些面孔——周明远,还有其他几个读书会的骨干,还有几位同情革命的教授……
“我知道名单!”季淮突然低声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上次帮你整理读书会外围人员资料时,我记下了几个关键名字。老李那边有完整名单,他会处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抢在敌人动手之前,通知那些最危险、孙国栋可能直接指认的人!”
沈慕云震惊地看着季淮,他没想到季淮连这个都考虑到了,并且默默记下了名单。
“你有办法?”沈慕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希望。
季淮没有回答,而是拉着沈慕云继续前行。他们来到一个僻静的电话亭。季淮深吸一口气,投进硬币,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后,他用一种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带着浓重天津口音的官腔说道:“喂!是警察局侦缉队吗?我找王队长……什么?出任务了?妈的,老子是宪兵队特高课的!刚接到线报,有几个燕京大学的□□分子可能要跑,名单是……对,周明远……对,还有……立刻派人去盯着!但要秘密监视,等大鱼上钩,别打草惊蛇!对,这是命令!”
放下电话,季淮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沈慕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利用敌人内部的官僚体系和信息差,用“秘密监视”的命令,暂时延缓敌人的逮捕行动,为名单上的人争取到宝贵的逃跑时间!这招险棋,堪称胆大包天!
接着,季淮又用类似的方法,冒充不同部门的官员,往燕京大学几个关键的宿舍和办公室打了警告电话,用语隐晦但足以让知情者警觉。
做完这一切,季淮拉着沈慕云:“走,不能再用电话了,太危险。我们得亲自去几个最关键的点。”
他们避开大路,在夜色中疾行。季淮对北平的街道熟悉得惊人,总能找到最安全的路径。他们像幽灵一样,穿梭在沉睡的城市里。来到燕大附近一位进步教授的住宅后墙,季淮让沈慕云望风,自己则用石子投入二楼的窗户,这是约定的危险信号。很快,窗户打开,一个身影探出,季淮用手势快速传达了信息,对方立刻缩回头,熄灭了灯光。
他们又赶往另一个地点。在穿越一条空旷的马路时,一束车灯突然从拐角处射来!是巡逻的警车!
“趴下!”季淮低吼一声,猛地将沈慕云扑倒在路边的排水沟里。污泥和冷水瞬间浸透了他们的衣服。警车慢悠悠地从他们头顶的马路上驶过,探照灯扫过沟沿,最近时几乎能感觉到光线的热度。
沈慕云趴在冰冷污浊的水沟里,季淮的身体紧紧压着他,为他抵挡了大部分的寒意和冲击。他能听到季淮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喷在自己的颈侧,能感受到他胸膛下同样剧烈的心跳。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但在这个男人坚实的怀抱里,沈慕云竟奇异般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在这个充满背叛和死亡的黑夜里,他们是可以将后背完全交给对方的生死之交。
警车终于远去。季淮拉起沈慕云,两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快走!最后一个地方!”季淮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
当他们终于完成所有紧急通知,抵达位于鼓楼附近一个绝对安全的秘密据点时,已是后半夜。这是一间不起眼的杂货店阁楼,是季淮掌握的、连李剑秋都不知道的终极安全屋。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危险世界。两人精疲力尽地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沈慕云看着眼前这个为了救他和他的同志,几乎赌上一切的男人,看着他被泥水弄脏却依然坚毅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颤抖的:“……谢谢。”
季淮转过头,黑暗中,他的目光深邃而复杂,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沈慕云脸颊上的一点污泥,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不用谢。”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保护好你们,就是保护好我存在的意义。”
窗外,北平的秋夜漫长而寒冷。但在这个狭小、黑暗的阁楼里,一种超越同志情谊的、炽热的情感,正在无声地蔓延,驱散着死亡的阴霾。危机尚未解除,但至少在这个夜晚,他们并肩战斗,从死神手中抢回了一丝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