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渊领着二人,穿过前院亭廊花圃,直至后院西南角僻静处。
“哎呦——”临近房门前,裴司午忽地捂住腹部,面色难捱地弯腰呻吟起来。
“司儿,你这是怎么了?”陆令仪看出这人在装,语气甜腻地唤着。
裴司午一听“司儿”两字,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差点没叫人看出端倪。
“涂渊兄,我实在太过紧张,请问更衣之处在何方?”裴司午额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若不是陆令仪与其相识许久,这点小招数早就看了个干净,怕是要信以为真了。
涂渊面上依旧是那波澜不惊的笑,他伸手朝东北方向指了指:“有些远了,我让也列带你过去。”
“原来这便是涂府待客之道吗?”裴司午有些诧异般摇摇头,“竟让下人为第一次到来的客人引路,虽说我们是来求医的,但也算半个客人不是?”
见裴司午煞有其事的模样,陆令仪险些笑出声,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这才堪堪维持了面上的平静,补充道:“毕竟不是大户人家,司儿,你且多担待些……”
哪有什么下人不能为头一次来的客人引路的道理?全是二人胡诌的罢了!
自打一进府,二人便意识到,此人定是夜兰人。
先是新居无匾,这并非中原之人的习惯;再是涂渊在进府前,竟示意二人先进府,若是熟识也就罢了,但四人间这微妙的氛围,断没有让身为客人的裴、陆二人先进的理;又加之府上伺候的下人甚少——
怎么看都像是夜兰那边人的生活习性。
既是如此,他二人瞎编个“下人不能为头一次来的客人引路”的条框,就看对方会不会上钩了。
涂渊似乎愣了一瞬,但很快又回了神,满面歉意般朝裴司午笑了笑:“是我考虑不周了,陆司兄,哦不,司儿,这边请。”
裴司午嘴角轻抽,捂腹弯腰,朝陆令仪做了个眼神,便跟在涂渊身后去了。
后院并不算大,从西南角至东北处的更衣所也不过几步路而已,只此处灯火幽暗,看上去一眼望不到头,显得路上漫长些。
“涂渊兄是哪里人?为何在此处建宅?”裴司午一边做着腹痛难忍状,一边不忘打听道。
“父亲早年在江南做生意的,现今南方水涝频发,生意不好做了,这才来了京城,投奔我外祖母家。”
我看你才是谎话连篇。裴司午暗自腹诽。
行至更衣所门前,裴司午见已四下无人,顿时直起身,不再装那腹痛难忍模样,从腿间抽出早已备好的匕首,剑风如影,瞬间架上涂渊脖颈。
“你——”
“别出声。”裴司午边说边摩挲着匕首,冰凉的铁片在脖颈上游走,他又从袖中掏出一粒滚圆之物,似是药丸,又似虫卵,“吞了,不然我这匕首可不长眼。”
涂渊笑的眉眼弯弯,没一点惧怕之意,手指在那似药似虫之物上轻触:“这是何物?”
“正是她姐姐服的那仙药。”裴司午刀刃不停,一边在肌肤上游走一边继续威胁道,“你说那到底是药呢?还——是毒?”
耽搁的时间越久,这伪造之物就越容易被发现,裴司午不再等涂渊说话,直接用匕首探入涂渊牙关,趁对方惊呼之时,将那药丸塞入其喉中,又屈肘一击,令涂渊将那药丸生生吞了下去。
“既然你那神医可以解此毒,那不妨一道解了吧?”裴司午不再伪装,此时笑容阴森可怖,“来自夜兰国的神秘人。”
涂渊愣了半晌,这才轻咳缓过气来,他捂面笑个不停:“原来你们早就发现了啊,说吧,你二人有何目的?”
“求药。”
“真的?”
“自然。”
“那便随我来吧。”
或是耽搁太久,待二人回来时,陆令仪与也列脸上均是忧心忡忡。
裴司午又何尝不担心?明知那也列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而陆令仪从未习过武术,若对方来硬的,他二人沦为困兽、自顾不暇之时,又怎能护其无虞?
好在这涂渊并不算个不讲道理的莽夫。
“主公……”也列瞬间看出涂渊的不对劲,上前几步搀扶住,又在裴司午脸上狠狠剜了眼,“你对主公做了什么?”
涂渊浑身冒着薄汗,这才几步路的距离,走的他气喘吁吁:“无碍,去找巫抵。”
也列搀着涂渊,几步上前推开了门,语气焦急:“巫抵!主公中了毒,快来!”
落在后方的陆令仪轻轻拽住裴司午的衣角,裴司午本就因不习惯这女子裙钗而踉踉跄跄,此时更是险些被门槛绊住。他回过首,不解地望向陆令仪,以口型问道:“怎么了?”
“那药不过太医院依据我俩描述炮制之物,怎会有如此大反应?”
裴司午朝涂渊的方向瞧了一眼,又回首对陆令仪招了招手。
陆令仪上前,将耳朵凑近了裴司午。
只听裴司午特地压低的嗓音,似暗泉涌动,带着拖长的回音:“世间男子大多都会装相,只是想与不想罢了。”
顿了片刻,裴司午又遗憾万分般道:“可惜你身边众人,就只我不会。”
陆令仪推了他一下,懒得理他这臭德行。
房内视野昏暗,不知是因深夜,巫抵尚未睡醒,还是个人习惯所致,甫一进屋,陆令仪只觉黑的睁不开眼。
“巫抵,主公如何了?”也列不复方才木头似的模样,面色不掩焦急,直催那坐在案桌之后的人道。
待陆令仪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案桌之后是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人,鹤发童颜、须眉皆白。
不等巫抵开口,涂渊便道:“友人之姊生产之时饮了‘仙药’,虽顺利生产,却在几月前去世,如今那婴孩半夜便开始啼哭,若是不及时诊治,怕是……”
巫抵将抵在涂渊腕间的三指收了回去,抬眼望向远处立着的裴、陆二人:
“那人身材高大,怎又穿了丫鬟装扮?究竟是男是女?若是男子,还请快快出去,干扰我听脉了!”
“神医。”陆令仪远远行了一礼,“她是我随身丫鬟,是千真万确的女子。只是自小得了疾,才生成了这般模样。”
裴司午嘴角抽动,硬是忍了下来。
“哦?是么?那怎得不听她讲话,却要你一个主子替她说?”巫抵显然是不信。
“不瞒神医,她得了疾后,性情愈发孤僻古怪,久而久之,便没法开口了。”陆令仪伸手就朝裴司午那边一挥,见他没反应过来,硬是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他手上的帕子。
所幸隔得远,巫抵并未注意到此处。
裴司午将手中帕子攥在指间绕了两圈,学着旁人的样子,给陆令仪试起不存在的泪来。
“巫抵,我看那婴孩尚有救,开些药行善吧。”涂渊轻敲桌面,发出有规律的响,“正好我方才也无意饮了些,我也一同吃些。”
巫抵的目光从指尖与桌面敲击处收回神,应了句“好”,便转身去了内屋。
不多时,巫抵拿了一个巴掌大的檀木匣子走了出来,当着众人面将其打了开来。
里面静静躺着两颗不大不小的黑色药丸,巫抵将其递过去,对涂渊道:“你与那婴孩一人一颗,服下即能无碍。”
涂渊刚要拿起其中一颗服下,便听身后传来一句女子声音:
“涂渊兄还请稍等。”
“……?”涂渊放下手中之物,转身看见陆令仪走了几步到了自己面前。
只见陆令仪朝也列伸出手:“可有匕首?”
涂渊想到方才之事,目光不由得看向远处依旧静立的裴司午。
“涂渊兄看我家丫鬟作甚?她可从不会那些刀剑。”
“确是如此。”涂渊笑了笑,又对身后的也列道,“拿来。”
“是。”也列毫不迟疑,从腰间抽出一把三棱短剑,长不盈尺,刀刃冷冽似霜。
陆令仪接过匕首,又掏出怀中素锦帕子仔细将它擦了几道。
“此刃今早已拭净……”也列忍不住开口。
涂渊止了也列的动作,静静在一旁等着。
直到陆令仪将那刀刃擦的一尘不染,这才从匣中取出两颗药丸置于桌面。
刀刃锋利泛着寒光,在微弱烛火的倒映下显得愈发吊诡。陆令仪一手握住那小小药丸,一手握着匕首,在桌间挥了两下,那两粒药丸瞬间双双分为两半,晃晃悠悠倒在桌上。
“这是……?”涂渊两指钳起那半颗药丸,朝陆令仪一笑,“看来仪儿你还是不信我。”
陆令仪懒得再去纠正他是如何唤自己的,她仔细瞧着对方分别从两颗药丸中各拿了一半咽下,这才松了口气,将剩下的两半塞回檀木匣内。
“多谢,”陆令仪从怀中拿出锭银子,放在桌上,“夜色已晚,不劳涂渊兄远送。”
说完,陆令仪带着裴司午沿着方才的路回了前院客房,待裴司午换回衣裳,这才叹道:“今夜真真是惊险,快些走吧,我是一刻也不想待在这西郊了。”
待二人回了马车旁,奉三早已熬不住夜睡熟过去,裴司午将其唤醒时,他甚至还一激灵险些翻下车去。
“主子,陆女官。”奉三的眯愣的眼睛在陆令仪身上望了望,又在心里转了个轱辘,“这宫门已锁,陆女官今夜不如去承恩公府上住着?”
陆令仪刚要张口说去宿那客栈,便想起上次在客栈那晚,又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罢了,陆令仪想,总角之时又不是没宿过,再加之天色已晚,若让奉三再跑两趟,她心底实是过意不去:“那今夜便叨扰了。”
马蹄车辙碾了白雪细土而去,待人远了,黑暗中才现出两道身影,直直望着三人前去的方向。
一人身姿长而挺立,面色英俊而略带凌厉,表情却带着不恰当的笑意。
这人不是涂渊又是何人?
另一人则高大威猛,肌肉虬结,目光似饿狼般叫人心惊胆战,却是个生面孔。
“主公,”那人道,“这二人满嘴谎话,主公怎能被他们骗了去?”
“你真当我如你一般蠢笨?”涂渊拍了拍衣袍上的细雪,看向他时则收了那抹笑,目光也变得深邃难懂起来,“救那无关紧要的小皇子一命,给自己积点德,回头作恶的时候换自己一个心安,”
“——多划算。你说是不是?也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