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车辙长长蜿蜒至承恩公府前才停下,虽是后半夜,但承恩公府的门前依旧灯火通明。
两位守门见是裴司午的马车,打了一半的哈欠都迅速收了回来,连忙几步下了阶梯。
“主子,您慢点。”奉三搀着裴司午的手将其扶下马车,见身后守门的将其接了过去,便又忙着伸手去扶后头的陆令仪。
守门见着奉三的动作,先是一愣,待陆令仪下了马车,将斗篷上的风帽摘下,露出那一张巴掌大的白玉小脸时,这才匆匆对视一眼,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来。
陆令仪之前常常出入承恩公府,虽说之后裴司午去了边关、她又嫁与沈家,两人的来往渐渐断了,可承恩公府的下人们个个都是记忆超群,又加上陆令仪这张曾经名扬京城的俊俏五官,只要远远望上一眼便能念念不忘。
这也难怪自家小公爷这么多年依旧对她情根深种,这不?都带回府上了。
“笑些什么?”奉三瞪了两个守门一眼,“今夜你们什么都没见到,要是谁敢在老爷夫人那儿说上一句,或是我明儿个见哪几个下人在传,你们就等着家法伺候吧。”
陆令仪甚少见奉三这模样,她憋了笑,走到裴司午身旁压低了声音说:“你瞧奉三那样。”
裴司午朝后睨了一眼:“甭管他,令仪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叫下人给你做些热的吃食,也好暖暖身子。”
“不必。”陆令仪边摇头边跟着裴司午朝里院走,“这大半夜的饶人清闲,叫我吃一肚子埋怨?”
裴司午失笑。
果然,这般的陆令仪才是真的陆令仪。
那曾经娇俏的永安侯府嫡小姐,怎能甘愿为人妻、洗手作羹汤?
每每想到这儿,裴司午便又将那沈家的短命鬼拉出来在心底鞭笞一道。
他实在是不明白,那沈文修纵使才华入了当今圣上的眼,模样也算像模像样,但比起自己不知差了多少。
特别是听说沈家清贫,这点与承恩公府更是没法比。
最重要的是,沈文修这人没一点城府,若是自己一人也就罢了,现在被人诬陷、不仅将自己的小命搭了进去,还连累一家人受苦。
实在算不上个称职的好夫婿。
若不是当年他去了边关,怎会让令仪成了沈家儿媳?
若不是陆令仪那双拙眼被沈文修温润尔雅的表象所迷惑,怎会从张扬娇俏的嫡小姐,变成忍气吞声、只想着为夫家洗清冤屈的“陆女官”?
陆令仪差点失了自己,但好在为时不晚。
裴司午看着前方脚步轻巧、时不时哼几段调、还有心回头来调侃自己方才的丫鬟扮相的陆令仪,几乎是瞬间下了决心——
他定要将先前那个无忧无虑的陆令仪彻彻底底带回来,再不让她受一点这世间的污秽。
到了一间偏房前,裴司午停下,喊住了前方的陆令仪:“今夜你便宿这儿吧,离我父母的屋子远些,免得他二老发现,我得受家法的。”
陆令仪回首,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眼底荡漾着月光,勾起的嘴角带了片细小的雪花。
雪花很快融化,将双唇润湿后又沁如入唇缝,而那双似樱桃般红唇的主人却一无所知。
裴司午盯着那双唇张张合合,却一个字也没听清,只听得见那双唇张合之时的口水渍声,与自己胸膛里传来的、心跳的砰砰声响。
自沐野典一别,裴司午这几日总会想起那个似甘雨入旱林、又似疾风骤雨般的亲吻。
她心中是有他的。裴司午当时几乎敢断定。
可一离了那人,裴司午就好似什么都不确定起来,或许那只是一时的温存带来的错觉?或是自己得了癔症、将自己对她的心意,硬生生通过那唇舌之交渡给了她大半,又在对方将其还回时,误认为是对方给予自己的回应了。
他想再次确认。
裴司午倾身,抓住了陆令仪的肩。
“裴司午?”陆令仪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发楞,“方才我说什么你可有听见?”
“什么?”裴司午这才回过神,自己现今在府院之中,保不齐就会碰上谁,实在不是个好的叙旧之所。
陆令仪抬起手掌压在裴司午的额间,另一只手又搭上自己的,确认对方无碍后,这才开口:“我方才问你,都这么大人了,竟还同少时一般会挨家法?我倒是还想瞧瞧了。”
裴司午推开偏房房门,又从腰间掏出一火折子,将烛火点上,这才叫陆令仪进来:“这屋子甚少有人住,但一直有下人打扫着,你先瞧瞧都缺些什么?”
陆令仪进了屋,左右环视一圈,见床榻收拾得齐整,墙角的檀木柜子里摆了好些新的衣物,一干物什俱全,甚至连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都是最新样式。
“比我在凤仪宫里的住所都要奢靡许多。”陆令仪打趣道,“不愧是承恩公府。”
“说的跟你没来过似的。”裴司午一哂,将人推上榻上坐下,这才吩咐侯在外头的奉三道:“她受了凉,打些热水来。”
“无碍。”陆令仪指了指身上还未脱下的裘衣,“令仪并未受寒。”
裴司午并未听进去,只又来来回回吩咐奉三添了炭火,烧了热茶,又端了些糕点过来。
陆令仪见奉三哈欠连天,忙劝阻道:“没事,我这便要睡了,你不必去取那手炉了。”又转而看向裴司午:
“你也去睡吧,明日我回宫,还得劳烦你给我派个车马。”
裴司午看了奉三一眼,奉三得了令,眼里一下有了光彩,屁颠颠地溜了,走时还不忘替自己的主子关上了房门。
“裴司午!你!”陆令仪知晓这人怕是又要就那些情情爱爱的问题质问个她来回了,顿时脑袋发晕,“今夜我乏了,你先回去,好不好。”
语气温柔至极,简直像是在哄那稚童一般。
“不好。”裴司午未等陆令仪开口,急忙又道,“我这一去前院,定会被人发觉你在此处,到时候若是被问起,我受了家法,你如何赔我?”
也是夜里迷糊,陆令仪总觉得这句话有些强词夺理,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想着自己既宿在人家,又不好过多反驳,只得先应下:“那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屋里渐渐暖了起来,陆令仪依旧穿着那裘衣还未来得及脱下,裴司午伸手至其胸前,抬手便将那绸带解下,又将裘衣用力一扔,直直挂上衣桁。
“你别乱来,裴司午你清醒一点。”陆令仪见对面之人双目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唇,喉结顺着渗出的薄汗而轻轻滚动,她不由得心慌起来,“裴司午,你再不清醒,我可要不客气了。”
说着,陆令仪抬起一只手,便要做个扇巴掌的姿势。
谁料裴司午蓦地将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腕钳紧,拽着腕子就将其拍上自己的脸,又迟迟不肯放下来。
陆令仪从未见过如此恬不知耻的裴司午,她的手腕被拽的死紧,手掌连着指尖都覆上了那人较之以往粗粝了许多的侧脸。她想蜷起指尖,却又被那人一点点将五指捋平,使那连着心的五指细细感触着边关岁月在裴司午身上留下的痕迹。
“在边关那些年,你可还好?”陆令仪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这样问过了,但此时此刻,她只想确认,当年那个稚嫩的小公爷,是如何变为这般雄姿飒爽的男人的?
定是吃了许多苦头,思及此处,陆令仪竟心底一酸,却又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那些都过去了,令仪。”裴司午闭上眼,握住陆令仪的手掌轻轻在脸上摩挲着,又慢慢滑至嘴角,试探般地、缓缓地在掌心留下一吻。
见陆令仪并没有反抗之意,裴司午缓缓睁开眼,一边轻啄着她的掌心,一边放低了声音,缓缓说道:“不论是边关,还是沈家,都过去了,好不好?令仪,我想与你重新开始。我知你放不下沈文修,无碍,我与你一同为他洗清冤屈,为他重立昭雪碑;我也知你放不下沈家那一老一小,我也应你可将她们视为家人,定不干涉。令仪,你知晓的,我放不下你。”
陆令仪望着眼前之人,心底漫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炭火的暖光照在裴司午侧脸,将他那锋利的棱角软下,又掩去了不知何时在颈上留下的细小刀疤。
陆令仪伸手覆上那道小疤,不用裴司午多说,便知当时有多惊险。
若不是力道不够,怕是此生再也没法相见了。
“是我负了你。”陆令仪不敢看他那灼热的眼睛,只垂眸望着自己指尖出那道蜿蜒的疤痕道。
“当年之事不必再提,令仪,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好好追求你,只要你对我放下心防,我什么都可依你。”
这样的裴司午,怎能令陆令仪不心软?
就像在外威风洋洋的狮子,回到巢穴里静静舔舐伤口,向家人求完慰藉,第二日又整装待发地出门觅食。
正是因他鲜少如此,这才让陆令仪深知,此时的裴司午有多脆弱,连一点伪装都不留给自己。
越是知晓,陆令仪越是厌恶现下什么都不敢回应的自己。
“令仪……应了我吧。”裴司午倾身上前,将陆令仪困在床脚围板中央。
男人沉重而灼热的吐息愈发靠近,陆令仪就愈能听见二人胸膛传出的砰砰作响。
不多时,裴司午的脸便近在咫尺,陆令仪只能闭上眼睛,未免瞧见那滚着热浪的双眼。
快些吧,陆令仪想。
若能快些吻上来,自己也不算个犹豫不决、纠缠不清之人。
这段情爱,也该有个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