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陆令仪刚打算会说些什么,抬眼望见那两双期待的眼神,便顿时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
“我来跟娘娘解释。”裴司午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朝她递了个安慰的笑。
罢了,既是比试输了,那认罚便是。陆令仪思及此处,将正立在桌角、两只爪子毫不安分地滚着颗核桃的怀宝拢进怀中,使劲在它圆溜溜的小脑袋上揉了揉。
裹了层柔软的冬日暖阳,照映在陆令仪柔和的棱角眉间,那张白润的脸上镀了层暖黄的金边。
裴司午只觉得陆令仪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她那双眼眸望着怀宝时,似水般柔和,倒是从未用在自己身上过。
“主子。”奉三不知何时来了裴司午身侧,只见他一脸焦急,又顾及左右,一幅不知该不该说的模样。
裴司午敛色垂眸,侧耳听着奉三报上来的消息,嘱咐了几句后,便让奉三下去了。
“出什么事了?”陆令仪早就将怀宝放开任其在青坪上打闹,见奉□□了下去,便压低了声音对裴司午问道。
裴司午先是扫了穆冉与禹天逸一眼,见二人没在看着这边,这才凑近了陆令仪耳边,缓缓开口:“打听到消息了,三日后西郊夜市,你我一道前往。”
陆令仪的耳垂被裴司午温热的吐息轻轻拂过,却又因这消息太过突然,而分不出心思去管顾那一瞬而过的、由耳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的触动。
西郊夜市向来不是达官贵胄们入得了眼之地。
西郊地处荒凉,许多无名之墓凌乱建在此处,四周瞧得见的房屋无一不是破烂不堪,路上所见行人又无外乎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陆令仪之前只听闻,这西郊半月会开一次夜市,里面卖的不过是些维持生计的便宜吃食,从未听闻此处竟与夜兰之蛊有关。
冬日的夜风刮在脸上生疼,陆令仪与裴司午担心马车会惹来不必要的注意,便提前让奉三将车停靠在远处的巷口,两人裹了披风,迎着漫天吹雪与如利刃般的东风,缓缓走向前方一片黑暗之中。
西郊地广人稀,更称不上灯火通明,只有远处幽幽两点灯笼烛火,在夜空中忽明忽暗地摇晃。
夜已深,几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颤颤巍巍拎着几片菜叶从夜市中走出,只在二人的锦裘上停留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了。
“小心点。”裴司午将陆令仪拉向自己近前,右手顺势将那被风吹开的披风一角裹了个严实。
陆令仪对他点了点头,二人径直朝那烛火幽微处走去。
说是夜市,不过零零散散排了两排小摊。摊位参差不齐,有些像是几块大石堆砌、上边铺了层脏兮兮的粗布;有些则一看便是家中那断了腿的桌子,底下用好些枯枝垫着。
一眼望去尽是脏兮兮黑黢黢,连带着后方或坐或站的身影都暗了几分。
陆令仪不是没逛过长安大街繁华的夜市,那儿的人各个面上带着谄媚的笑,还未见着摊位呢,就能听见远远的吆喝声。
不像此处,冬夜的风将摊后的零散几人吹合了苞,打绺的脏发虬结在线帽里,整个人都被御寒的碎布片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张张被遮掩的看不出男女老少的脸,只有那低垂着的脑袋下方,透过发丝投来的视线、如细针般细细密密地扎着陆令仪的身上,叫她浑身说不上的不自在。
陆令仪与裴司午对视一眼,忍不住还是接过了裴司午伸过来的手,悄悄握紧了。
裴司午的手掌宽厚,又常年温暖,此刻在这阴森森的寂静之地,给陆令仪忐忑不安的心似是添了一把温暖的柴火。
“你们两个,不是这儿的人吧。”
面前突然现出一人,脸虽被遮了个严实,但依旧看得出是个身量普通的年轻男子。
他话音不善,裴司午便侧身挡在陆令仪眼前:“确实不是,只不过早早听闻这西郊夜市里、有些寻常铺子里没有的新奇玩意儿,我家夫人便缠着要来瞧瞧——”
陆令仪从裴司午身后探了点身子,微微行了个女礼。
“——拙荆深居内宅,少见外人,一时有些不习惯,见怪了。”
“新奇玩意?我在这儿待了许多年了,怎么从未听说过?”年轻男子似是不信,愣是拦在这狭窄的通道处,不让二人继续前行了。
陆令仪与裴司午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便立刻装起咳来。
“咳咳咳……官人,我看这传闻都是假的,我们还是回去吧。”陆令仪身子一歪,斜斜靠在裴司午侧肩上。
“夫人!夫人!”裴司午面露焦急,望向陆令仪的时候又不忘余光看向那年轻男子,见其神色略有动摇,便急忙趁热打铁,揽着陆令仪的腰就是声泪俱下地朝那人一辑:
“实不相瞒,我家夫人染了咳疾,京城的大夫都看遍了,实在是束手无策,这才想来此处寻那一线之机。”裴司午演起戏来真真切切,那滚烫的热泪在眼眶中将落未落,“听说这边有些夜兰国来的神人异士,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真活不长了?”
“真,你瞧这胳膊细的,这脸白的。”裴司午边说着,边将陆令仪胳膊上的衣袖猛地一拉高,又捏着她的下巴将脸抬了高。
待这一系列动作做完,陆令仪这才偷偷将裴司午挽在自己腰间的胳膊狠狠掐了一道。
见裴司午咬牙忍着,陆令仪这才舒了口气般心底畅快了。
男子犹疑的目色在两人身上打量几圈:“若是真活不长了,我倒是有个法子,不过若是你们骗了我,她将会生不如死……”
说完,男人的目光带了些阴狠,盯着陆令仪那张被风雪吹得煞白的小脸。
陆令仪打了个寒颤,但此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望向裴司午的眼神甚至带了些决绝之感。
裴司午却罕见地犹豫了。
“怎么?现在想走还来得及。”男子逼近几步,话音带着寒意。
男人个子身量虽不及裴司午,但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戾气,倒比裴司午这在边关征战多年的人还要狠厉些。
陆令仪扯了扯裴司午的衣袖,示意他快些回神:“夫君,仪儿不怕。”
未免黑市中有人认出其二人,今日他两不仅化了伪装,还改了称谓唤作“陆司”与“裴仪儿”,虽早有准备,但听见这一声“仪儿”时,裴司午的身子还是忍不住抖了抖。
裴司午拍了拍陆令仪打在自己胳膊上的细白手背,似在安抚对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的眼神从手背慢慢抬高,盯着陆令仪那双坚定的眼看了半晌,这才转头对男人道:“若是有法子可以救我夫人,陆某感激不尽。”
男人走在前,陆令仪与裴司午跟在后,两侧隐藏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眼睛一道道从三人身上扫过。
“跟紧些。”男人回头冷冷丢下一句。
陆令仪的目光从小摊上的木雕摆件上收回,快走两步浅浅地应了声。
男人带着他们穿过长长蜿蜒的夜市小巷,直直走到尽头空地,却依旧背过身一言不发。
见面前已无道路,在边关历练多年出的敏锐直觉令裴司午将陆令仪护在身后,开口朝着那道漆黑的身影喝道:“尔意欲何为?”
“不着急,在此处稍等片刻。”男人回首邪魅一笑,掀了袍子在路旁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裴司午眼瞳猛地一竖,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感蔓延至全身。
“怎么了?”陆令仪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压低了声音问。
“没。”裴司午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古怪。”
见陆令仪面露疑惑,裴司午只好对她摇了摇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况且他自己都不知道那股奇怪的诡异感从何而来。
他只知道方才那一瞬,面前的男子似乎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普通”。
夜雾愈发浓了,周围弥散着不详的气息,裴司午刚打算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错落的脚步声。
“这位公子,稍安勿躁啊。”
声音悠长婉转,似是春林竹叶碎在微风中,与此处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陆令仪回首,看见一身材硕长、样貌英俊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面上笑容和煦,望见她时微微颔了颔首,又淡淡一笑道:“这场假凤虚凰的戏文,也该唱完了吧。”
裴、陆二人皆是一愣。
“主公。”方才的男子见来人,屈膝就要跪下,又被示意起了身。
陆令仪先回了神,莞尔笑道:“敢问如何称呼?”
“叫我涂渊便可。”
“‘假凤虚凰’?不知涂渊兄是何用意?”裴司午面上笑意更甚,手心却渗出了层层冷汗。
涂渊足足在二人身上打量了半刻钟的功夫,这才道:“只是感觉罢了。放心,真名假名在我这儿无甚区别,至于是夫妇还是兄妹亦是如此,你二人不必太过紧张。”
“看来来此处寻药、化名潜行之人颇多啊。”裴司午冷笑。
“寻药而已。”涂渊一哂,“既是病了,不愿往外多说也是正常,所以,你二人是何病症?”
裴司午沉默不语。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两人定不寻常,且大概率与夜兰国有关。
以至于坊间广泛流传的“起死回生之良药”,怕也是夜兰蛊虫的功劳。
若真是濒死之人,靠这蛊虫苟且偷生几日也罢。但陆令仪身子并无大碍,若是服了那蛊虫,落得个与那日在云华轩遇见的瘦杆子一般、神志皆失的下场,裴司午绝对不愿!
见裴司午犹疑许久,陆令仪思绪飞快翻转,迈步上前,朝涂渊辑了一礼:“不瞒先生慧眼,我与他并非夫妻,且生病的也并非是我,而是家中姐姐。”
三人皆是一惊。
陆令仪低垂眉眼,语气缓而悲:“吾姐前月难产,本保不住性命,幸得上天垂怜,路过一神仙赐了仙药,这才母子平安——”
“——可好景不长,姐姐之后便得了疯病,寻遍了京城大夫都是无解。可怜我那小侄儿,年纪小小便失了母亲,又不知因何缘故,自他母亲去世后便夜夜啼哭,却又寻不到缘由,旁人都说定是得了那与姐姐一般的疯病了。”
话及此处,陆令仪涕泪涟涟,几乎要晕厥过去。
“仪儿。”裴司午顺势抱住陆令仪。
“陆、陆司兄,是我失态了。”陆令仪拂袖拭泪。
涂渊站在旁侧,默不作声看了两人半晌,就当陆令仪琢磨不透对方要做什么时,只见那人忽地敛了笑意,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就重重压在了陆令仪颈上:
“谎话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