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金轨迹
七月的青岛,正午的太阳像一颗烧得通白的熔炉核心,高悬在毫无瑕疵的靛蓝穹顶之上。阳光不再是光线,而是有重量的、滚烫的实体,倾泻而下,将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浇铸进一片晃眼的白炽炼狱。空气粘稠得如同煮沸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叶的沙砾感,蝉鸣则是这片酷热里唯一不知疲倦的、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单调而高亢,织成一张无形的声网。
万象城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强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斑,像无数面聚焦阳光的凸透镜。冷气从旋转门内汹涌而出,与门外蒸腾的热浪短兵相接,形成一道扭曲的、雾气蒙蒙的边界线。
金拓几乎是撞进这片人造清凉里的。他穿着荧光橙的无袖篮球背心,汗水早已将深麦色的皮肤浸得油亮,额前几缕湿透的黑发紧贴着发红的额头。他肩上挎着那个标志性的、敞着大口的黑色帆布包,包带深深勒进肩胛骨附近的肌肉里。一股蓬勃的、带着盐分和阳光暴晒织物气息的热浪随着他的闯入猛地扩散开来,引得门口几位妆容精致的女士微微蹙眉侧目。
“爽!”金拓畅快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在开阔的中庭激起微弱的回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珠甩落在光洁如镜的米色大理石地面上,留下几颗深色的圆点。“老白!快!饿死我了!烤肉!就那家!”他目标明确地指向三楼餐饮区一个霓虹闪烁的招牌——一家以量大肉足闻名的韩式烤肉店。
白泽紧随其后踏入这片清凉,脚步明显比金拓从容许多。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Polo衫和卡其色亚麻短裤,额角也沁着细密的汗珠,但整个人依旧保持着一种清爽的秩序感。他看了一眼金拓指向的那家烤肉店,门口等位的塑料椅上已经坐了不少人,空气里隐约飘来浓郁的油脂炙烤香气。白泽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目光转向旁边一家主打轻食沙拉的店铺,绿植环绕的门口显得安静清爽。
“人太多,”白泽的声音带着空调房里的微凉,“去那边吧,快一点。”他指了指沙拉店。
“啊?”金拓脸上的兴奋瞬间垮了一半,像被戳破的气球,“沙拉?老白!大热天的,吃草哪有力气玩啊!你看那肉!”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那烤肉的香气是续命的仙丹,“滋滋冒油!听见没?它在召唤我们!等位怕啥!为了美食,值得等待!”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白泽的手腕,那滚烫的、带着汗意的手指像烙铁般箍住了白泽微凉的皮肤。
熟悉的灼烫感再次袭来!白泽的身体瞬间僵硬,一股热流猛地从手腕窜上头顶,脸颊和耳根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想挣脱,但金拓的力道大得惊人,加上对方那副“为了烤肉视死如归”的架势,他竟一时没能抽出手。他只能被金拓拖着,踉跄地走向烤肉店门口那片喧嚣与油烟交织的区域,手腕上的皮肤在对方汗湿的掌心下微微发烫发痛。
“两位!里面请!前面还有三桌!”穿着韩式围裙的服务员热情地招呼,递过一张等位小票。
金拓这才松开手,像打了胜仗一样得意地晃了晃小票:“看!我说吧,很快的!”他丝毫没留意白泽迅速抽回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揉搓手腕的动作,以及脸上那抹尚未褪尽的红晕和隐忍的薄怒。他兴奋地探头探脑,看着透明玻璃厨房里厨师挥舞着夹子,大块五花肉在滚烫的铁板上发出诱人的“滋滋”声,油脂欢快地跳跃,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进鼻腔。
“就要那个!招牌厚切五花!还有那个牛肋条!再来个泡菜饼!大份的!”刚一落座在等位区硬邦邦的塑料椅上,金拓就迫不及待地点起了菜,眼睛盯着邻桌刚端上来的、油光锃亮的肉山,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扯过菜单塞给白泽:“老白你看你吃啥?别客气!今天我请!庆祝暑假第一天!”
白泽看着菜单上那些裹着厚重酱汁、标注着高热量数值的图片,胃里莫名地有些发紧。闷热的空气混杂着油烟味,让他没什么胃口。他翻到最后一页的饮料区:“一份蔬菜沙拉,一杯冰美式,谢谢。”声音平淡。
“就这?”金拓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老白!出来玩还这么养生?不行不行!再加个石锅拌饭!必须吃点热乎的!”他自作主张地替白泽加了单,然后满足地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大大咧咧地伸展开,占据了过道不少空间。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粘稠。冷气似乎无法完全驱散烤肉区弥漫的热量和油烟。金拓坐不住,一会儿站起来看看叫号屏幕,一会儿又凑近厨房玻璃窗“监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快了快了”。每一次动作都带起一阵裹挟着汗味的热风。白泽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远处中庭悬挂的巨大艺术装置上,努力忽略身边这个不断散发着高热量的“污染源”和手腕上残留的灼痛感。
终于轮到他们。被引到靠窗的卡座,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城市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街景。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摆上烤炉,通红的炭火瞬间将桌面上方的空气炙烤得更加灼热。厚重的牛肋条和肥美的厚切五花肉被端上来,在烤炉上发出更加剧烈的“滋滋”声,油脂滴落在炭火上,腾起带着焦香的青烟。
金拓如同被解开了封印的饕餮。他熟练地夹起一大块五花肉铺在滚烫的烤网上,眼睛紧盯着肉片边缘迅速卷曲、变色,油脂欢快地渗出、聚集、滴落。他拿起长长的夹子,不断翻动着肉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原始的兴奋。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桌面上,他也毫不在意。当第一块烤得焦香四溢、边缘微脆的五花肉被夹起时,他蘸满深褐色的烤肉酱,裹上一片翠绿的生菜叶,直接塞进了嘴里。
“唔!香!绝了!”他烫得直吸气,却满足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赞叹,腮帮子高高鼓起,油亮的酱汁沾在嘴角。他立刻又夹起一块,这次直接递到白泽面前的盘子里:“老白!快尝尝!趁热!人间美味!”
那块肉还带着滚烫的热气和浓烈的油脂香气,落在白泽干净的白瓷盘里,显得格外突兀。白泽看着金拓亮晶晶的、充满分享欲的眼睛,再看看自己面前那盘颜色寡淡的蔬菜沙拉,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他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肉,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咬了一小口。浓郁的酱香、肥肉的丰腴和瘦肉的焦香瞬间在口腔里爆开,确实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味道。但随之而来的油腻感和烤炉持续散发的热浪,让他微微蹙了下眉。
“怎么样?没骗你吧?”金拓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地问,又给自己卷了一个更大的菜包肉。
“嗯。”白泽应了一声,放下筷子,端起冰美式喝了一大口。苦涩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油腻感。他看着金拓风卷残云般的吃相,看着他嘴角不断增加的油渍,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新汗珠在烤炉的热力下汇聚成流,沿着脖颈滑进背心的领口……一种混杂着无奈、些许嫌弃,却又被对方那种纯粹的生命力所吸引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他拿起一张纸巾,默默递了过去。
金拓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接过纸巾胡乱在嘴上抹了一把:“谢啦!”动作粗犷,油渍只是被抹开,晕染了更大一片区域。他毫不在意,继续投入与烤肉的奋战中。
就在金拓埋头苦干,白泽小口啜饮冰咖啡时,一个举着自拍杆、戴着夸张太阳镜的身影从他们卡座旁“不经意”地晃过。可乐的手机镜头飞快地对准了餐桌——金拓满嘴油光、埋头苦吃的豪放姿态,白泽面前那块孤零零的烤肉和他略显无奈的表情,以及那盘几乎没动的蔬菜沙拉,都被清晰地捕捉进了屏幕。她脚步未停,像只是路过,但嘴角那抹狡黠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一顿饭在金拓的心满意足和白泽的“浅尝辄止”中结束。走出万象城,午后两点多的阳光更加酷烈,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瞬间将人包裹。金拓满足地拍着鼓胀的肚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嗝——舒坦!能量补充完毕!目标——极地海洋世界!出发!”
前往极地海洋世界的公交车,像一个被烈日烘烤了许久的巨大铁皮罐头,内部闷热异常。有限的空调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吹出的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汗味、食物残渣和塑胶老化的浑浊气息,非但不能解暑,反而更添烦闷。座位早已被占满,过道里也挤满了人,身体被迫紧贴着身体,布料摩擦着布料,粘腻的汗水在接触的皮肤间交换着。
金拓凭借身高和一股蛮力,硬是在靠近后门的位置为两人“开辟”出一小块勉强立足的空间。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栏杆,面朝白泽,双臂展开,手掌牢牢抓住头顶的横杆和旁边的座椅靠背,用自己的身体在白泽和拥挤的人群之间构筑了一道并不算宽阔,却异常坚固的人墙。他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几乎将白泽圈在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里。
白泽被迫紧贴着冰冷的车门,身体几乎嵌进那狭小的凹陷处。金拓的手臂横亘在他眼前,那件荧光橙的背心布料近在咫尺,上面还残留着烤肉的油点和汗水的深色印记。金拓身上那股混合着烤肉酱、汗水和阳光暴晒后的蓬勃气息,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将他严密地包裹其中。每一次公交车颠簸或转弯,两人的身体都会不可避免地发生碰撞。金拓温热的、带着汗意的胸膛或手臂会蹭过白泽的肩膀、手臂,甚至脸颊。每一次触碰都像微小的电流,带来一阵战栗和更加汹涌的热意。
白泽只能紧紧贴着冰冷的车门,试图汲取那一点可怜的凉意。他微微侧着头,避开金拓那过于靠近的、带着浓烈气息的胸口,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在热浪中扭曲抖动的街景。脸颊和耳根的温度持续攀升,心跳在闷热和持续的肢体接触中失序地鼓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金拓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以及那带着热气的呼吸拂过他头顶的发丝。
“老白,你说那白鲸有多大?真有电视里看的那么聪明?”金拓的声音带着兴奋,在嘈杂的车厢里格外响亮。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直接喷在白泽的额头上。
白泽下意识地后仰,后脑勺轻轻磕在冰凉的车门玻璃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嗯,应该很大。”他含糊地应着,声音有些发紧。
“真想摸摸!听说它们的皮肤滑溜溜的!”金拓完全没有察觉白泽的窘迫,依旧沉浸在对海洋生物的向往里,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晃动,手肘又一次不经意地蹭过白泽的肋骨。
白泽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烫到一样,呼吸瞬间停滞。他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分散那过于强烈的、令人心慌意乱的触感。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流进衣领,带来一丝粘腻的痒意。他从未觉得一段公交旅程如此漫长而煎熬。
当“极地海洋世界”巨大的蓝色鲸鱼标志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白泽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的心情,跟随汹涌的人流挤下了公交车。扑面而来的,依旧是炽热的空气和鼎沸的人声。巨大的白色场馆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入口处排起了蜿蜒的长队,各种遮阳伞和帽子组成了一片移动的彩色森林。
“我的天!这么多人!”金拓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兴奋,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快快快!排队去!”他再次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白泽的手腕。
这一次,白泽的反应快如闪电!在金拓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他猛地将双手插进了短裤口袋里,身体也同时向旁边侧开一步,动作幅度不大,但意图清晰无比——拒绝触碰!
金拓的手再次抓了个空,停在半空中。他脸上的兴奋僵了一下,有些错愕地看向白泽。白泽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盯着前方缓慢移动的队伍,下颌线微微绷紧,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攥得很紧。
一丝明显的困惑和失落掠过金拓眼底。他抓了抓汗湿的后脑勺,讪讪地收回手,嘟囔道:“……怕你走丢嘛。”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默默地跟在白泽身边,随着人流一点点往前挪动。刚才公交车上那种无间的亲密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疏离和沉默。
排队的煎熬不亚于公交车的闷罐体验。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脚下的水泥地蒸腾着热气。金拓起初还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高温和拥挤很快消耗了他的精力。他开始不停地变换站姿,用宽大的手掌扇着风,嘴里小声抱怨着“热死了”、“怎么这么慢”。白泽则安静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热土里的树,只是额发被汗水彻底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脸色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漫长的等待后,他们终于穿过检票口,踏入场馆内部。一股混合着海水腥咸、消毒水气味和强大冷气的凉风猛地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那凉意如此汹涌,如此直接,与门外炼狱般的高温形成了极致的反差,激得人浑身一颤,毛孔瞬间收缩。
“哇——!”金拓被这突如其来的清凉激得发出一声夸张的喟叹,刚才的萎靡一扫而空,整个人瞬间满血复活。他贪婪地深吸了几口这冰凉湿润的空气,像一条离水的鱼重新回到了大海。“爽!太爽了!老白!快走!”他招呼着白泽,迫不及待地朝着指示牌上“企鹅馆”的方向冲去。
穿过一条光线幽暗、模拟极地风光的通道,视野骤然开阔。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后,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嶙峋的假山覆盖着人造白雪,下方是幽蓝清澈的海水。数十只黑白相间的企鹅正栖息在“雪地”上或岩石边。有的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像穿着燕尾服的绅士般呆立不动;有的则迈着笨拙而可爱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还有的站在水边,似乎在做下水的心理建设。
“哇!帝企鹅!巴布亚企鹅!快看那个!它在挠痒痒!”金拓兴奋地趴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鼻子几乎要贴上去,眼睛瞪得溜圆,指着里面一只正在用喙梳理羽毛的企鹅,像个第一次进动物园的孩子。他完全忘记了刚才排队时的郁闷和白泽的“疏远”,巨大的新奇感淹没了一切。
白泽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那些生活在遥远极寒之地的生灵,在模拟的环境中展现着憨态可掬的姿态。冰冷的玻璃隔绝了温度,但那份来自冰雪世界的宁静和奇趣,却透过视觉传递过来,奇妙地安抚了他被高温和拥挤扰乱的心绪。他站在金拓旁边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追随着一只摇摇摆摆走向水边的企鹅,看着它站在岸边犹豫了几秒,然后像颗炮弹般猛地扎进幽蓝的水中,流畅地划出一道银线。白泽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老白!快看!它游得好快!”金拓激动地拍打着玻璃,引得旁边的游客侧目。他转过头,正好捕捉到白泽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极淡的笑意。金拓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仿佛那笑容是对他最大的肯定。
企鹅馆的幽蓝光线柔和地笼罩着他们。金拓依旧趴在玻璃上,兴奋地指指点点,白泽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沉静地追随着那些憨态可掬的身影。刚才排队时的微妙隔阂,在这片人造的冰雪奇境和共同的新奇体验中,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些。
穿过灯光迷离、模拟深海氛围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拱形玻璃隧道如同一条透明的巨龙,蜿蜒穿行在深蓝色的海水之中。幽蓝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投射下来,在清澈的海水中形成变幻莫测的光柱。成群的银色小鱼像流动的金属风暴,在光柱间穿梭游弋,鳞片反射着点点碎光。色彩斑斓的热带鱼拖着飘逸的尾鳍,姿态优雅地巡游。巨大的鳐鱼如同幽灵般,舒展着宽大的翼状胸鳍,在游客头顶无声地滑翔而过,扁平的身体投下巨大的阴影。
“我的天……”金拓站在隧道入口,仰着头,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他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幽蓝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少年人惊愕而专注的轮廓。他下意识地向前走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片静谧的深海梦境。
白泽也屏住了呼吸。置身于这流动的蓝色水晶宫,被四面八方的海水和生灵包围,一种奇妙的失重感和渺小感油然而生。他跟在金拓身后,目光追随着一条拖着长长蓝色尾鳍的神仙鱼,看它优雅地绕过一丛艳丽的珊瑚。周围游客的惊叹声被水波和玻璃过滤,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水流轻柔的涌动声和自己清晰的心跳。
金拓在一处鳐鱼经常出没的区域停下,仰着头,痴痴地看着那巨大的“水下风筝”悠然滑过。一条体型庞大的鳐鱼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降低了高度,几乎贴着隧道的顶部玻璃游过。它白色的腹部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嘴巴的位置像一张微笑的弧线。
“它在笑!老白快看!它是不是在笑?”金拓激动地拽了一下白泽的胳膊肘,但这次力道很轻,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分享冲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孩子般的惊奇。
白泽被拽得回过神来,目光从神仙鱼转向头顶。那条微笑的鳐鱼正缓缓摆动着宽大的胸鳍,优雅地消失在幽蓝的深处。隧道顶部玻璃映出下方游客模糊的身影和晃动的光斑,也映出了金拓仰着头、满脸惊叹的侧脸,以及自己站在他身边、同样被这奇景吸引的身影。两人的倒影在波光粼粼的蓝色背景中靠得很近,被流动的光斑温柔地包裹着,像一幅梦幻的剪影。
白泽的心跳,在这片静谧的深蓝里,忽然漏跳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宁静和一丝莫名悸动的情绪悄然弥漫。他没有挣脱金拓拽着他胳膊肘的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鳐鱼消失的方向,任由那幽蓝的光线将自己笼罩,也任由金拓身上传来的、那点微弱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走出令人震撼的海底隧道,下一个重头戏是白鲸剧场。巨大的表演池呈扇形展开,阶梯看台早已座无虚席。冷气开得很足,但依旧抵挡不住人群聚集散发的热量和隐隐的汗味。他们只能挤在最高层后排的过道上,视野不算好,但能俯瞰整个水池。
灯光暗下,聚光灯打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伴随着悠扬空灵的音乐,两道巨大而优雅的白色身影破水而出——是白鲸!它们流线型的身体光滑如缎,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它们发出高亢而婉转的鸣叫,如同天籁,穿透喧嚣,直抵人心。
金拓瞬间被吸引住了,踮着脚,伸长脖子,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当白鲸在驯养员的指引下,做出腾空跃起、用尾鳍拍打水面溅起巨大水花,或是用宽大的额头轻轻顶起驯养员等高难度动作时,他激动地拍着旁边白泽的肩膀:“老白!快看!跳起来了!我的天!太帅了!” 每一次拍打都带着巨大的热情和力量。
白泽被他拍得身体微微晃动,肩膀传来清晰的痛感。但他没有躲开,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抗拒。在这片被白鲸空灵歌声和巨大水花震撼的空间里,金拓这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激动似乎也变得可以理解,甚至……有点感染力。他看着那两头聪慧的庞然大物在水中优雅地旋转、与驯养员亲密互动,听着它们宛如歌唱般的鸣叫,心头的燥热和之前的芥蒂,似乎也被这清凉的水汽和空灵的歌声一点点抚平。他甚至微微侧过头,对金拓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表演结束,灯光亮起,掌声雷动。人群开始散场,通道里再次变得拥挤。金拓还沉浸在兴奋中,一边随着人流往外走,一边意犹未尽地跟白泽比划着:“刚才那个顶球!你看到没?那么高!它怎么做到的?那皮肤,看着就滑溜溜的,好想摸一下啊!”他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差点打到旁边的人。
白泽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一下。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急匆匆地从他们中间挤过,力量很大。白泽被猛地一撞,脚下不稳,身体失去平衡,直直地向旁边的金拓倒去!
“小心!”金拓反应极快,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一把将踉跄的白泽结结实实地搂进了怀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一股巨大的、带着惊人热度和力量的气息瞬间将白泽彻底淹没!金拓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紧紧环住他的后背,那件汗湿的荧光橙背心布料粗糙地摩擦着他的脸颊和脖颈,金拓剧烈运动后蓬勃的心跳声如同擂鼓,隔着薄薄的衣物和紧贴的胸膛,一下下沉重而清晰地敲击着他的耳膜!浓烈的汗味、残留的烤肉气息、还有海洋馆里沾染的淡淡海水腥咸……所有属于金拓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
白泽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整个人僵在金拓的怀抱里,脸颊被迫紧贴着对方汗湿滚烫的胸膛,那灼人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点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金拓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和手掌按在他后背的力道。巨大的冲击和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让他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能像一尊石像般僵立着,血液似乎瞬间全部冲上了头顶,脸颊和耳朵烫得惊人,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了。
金拓也愣住了。他完全是出于本能抱住了要摔倒的白泽。此刻,怀里的人身体僵硬,微微颤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汗湿的胸膛,带来一阵奇异的麻痒。白泽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气息,混合着海洋馆的冷气,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与他自身浓烈的气息形成了奇异的对比。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异样感觉瞬间攫住了他。心跳不仅没有平复,反而更加剧烈地撞击着胸腔,一股陌生的热流从两人紧密相贴的地方猛地窜向四肢百骸!他手臂的肌肉不自觉地收得更紧,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力道!
“对……对不起!”金拓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弹开一步,拉开了距离。他的脸涨得通红,比刚才看表演时激动得还要红,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不敢看白泽。他抓着自己的后脖颈,那里也一片滚烫。“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白泽失去了支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脱离了那个滚烫的怀抱,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却丝毫没能降低脸上惊人的热度。他低着头,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他不敢看金拓,也不敢看周围是否有人注意到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他胡乱地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衣领,手指微微颤抖。
“……没事。”白泽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明显的颤抖。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
金拓看着白泽仓促逃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刚才搂过白泽的手臂,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身体的触感和温度。一种强烈的、混杂着尴尬、困惑和一丝莫名悸动的感觉让他心烦意乱。他烦躁地甩了甩头,把那些奇怪的感觉甩出去,赶紧追了上去:“老白!等等我!”
走出极地海洋世界的大门,下午四点多的阳光依旧毒辣,但比起正午已稍显温和。海风带着更明显的咸腥和凉意吹拂过来。刚才在馆内被冷气冰镇的身体,此刻又被温热的海风包裹。
“热死了!黏糊糊的!”金拓扯了扯汗湿贴在身上的背心,看着远处石老人海水浴场方向那一片蔚蓝的海水和金色的沙滩,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老白!洗海澡去!冲冲这身臭汗!凉快!”
白泽脸上的红潮尚未完全褪去,听到“洗海澡”三个字,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干净的Polo衫和短裤,又想到要换泳衣、下海、以及……和金拓一起。刚才那个拥抱的触感和温度仿佛还烙印在身上,让他心有余悸。
“我……没带泳衣。”白泽找了个借口,声音还有些发紧。
“哎呀!多大点事!”金拓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我带了!崭新的!没穿过!绝对干净!还有条备用泳裤,你穿肯定行!”他拉开包,果然从里面扯出一条崭新的、印着夸张火焰图案的黑色泳裤。
白泽看着那条风格狂野的泳裤,又看看金拓一脸“包在我身上”的笃定表情,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海风带着咸涩的凉意吹在脸上,看着远处沙滩上嬉戏的人群和海水中跃动的身影,被烈日和拥挤折磨了一天的身体,确实渴望那份清凉。而且……他看了一眼金拓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嘛!”金拓高兴地一拍大腿,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他再次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揽住白泽的肩膀,但手臂伸到一半,猛地想起了什么,动作极其不自然地僵在了半空。他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头,嘿嘿干笑了两声:“……走!那边有更衣室!”
石老人海水浴场更衣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汗味和潮湿的气息。狭窄的隔间里,白泽看着手中那条金拓塞给他的崭新泳裤——纯黑色,两侧有荧光绿的闪电条纹,裤腿很短,布料少得惊人。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换上了。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清瘦的身体,白皙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晃眼,与这条充满“金拓风格”的泳裤格格不入,脸上刚刚平复一些的温度似乎又有回升的趋势。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隔间的门。金拓早已换好了一条色彩更花哨的沙滩裤,正对着墙上的镜子摆弄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试图弄出个造型。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
一瞬间,金拓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着从隔间里走出来的白泽。修长笔直的双腿,清瘦但线条流畅的腰腹,白皙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上好的瓷器。那条狂野的黑色泳裤穿在他身上,竟奇异地中和了那份冷清,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青涩的诱惑力?特别是腰间那截流畅的凹陷和微微凸起的髋骨……金拓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心跳瞬间失速,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咳嗽了一声,抓起地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咳……换好了?走走走!下海!”
白泽没有错过金拓那一瞬间的呆滞和迅速移开的视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泳裤,又看看金拓明显不自然的反应,耳根再次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默默地拿起自己的T恤和短裤,跟着金拓走出了更衣室。
一踏上沙滩,滚烫的沙粒立刻包裹了脚趾。正午的酷热虽已减弱,但被晒了一天的沙子依旧烫得惊人。金拓怪叫一声,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蹦跳着冲向海边。白泽则忍着脚底的灼热,尽量挑着被海浪打湿的、颜色较深的湿沙子走。
终于踩到了被海水反复冲刷的湿硬沙滩上,清凉感瞬间从脚底蔓延上来。再往前,就是涌上来的白色浪花了。金拓欢呼一声,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迎着扑来的浪头就冲了过去!
“哇!爽!”冰凉的海水瞬间没过他的小腿、膝盖,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微微晃了一下,但他毫不在意,反而更加兴奋地迎着下一个浪头跳了过去,溅起更大的水花。他弯下腰,双手掬起一捧海水,用力泼在自己脸上、胸膛上,发出畅快的笑声。
白泽站在水边,看着金拓在浪花里撒欢的样子。傍晚的阳光给他麦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边,水珠在他健硕的胸肌和腹肌上滚落,每一块肌肉都随着他的动作贲张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白泽的心跳莫名地有些加快。他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将脚趾伸进涌上来的浪花里。冰凉刺骨!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老白!别怂啊!进来!”金拓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对着岸边的白泽大喊,“就一下!适应了就好了!可凉快了!”他一边喊,一边用力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白泽看着金拓充满鼓励(或者说挑衅)的眼神,又感受了一下脚趾残留的冰凉。他咬了咬牙,往前走了几步。海水没过脚踝,冰凉瞬间包裹了小腿。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没有退缩,继续往前,任由海水一点点漫过大腿、腰际……冰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却也奇妙地冲刷掉了身上残留的汗腻和燥热。当海水没到胸口时,那巨大的浮力和包裹全身的凉意,带来一种奇妙的失重感和彻底的清爽。
一个浪头打来,白泽站立不稳,被冲得踉跄后退。金拓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帮他稳住了身形。这一次,隔着冰凉的海水,那手掌的温度似乎不再那么灼人。
“怎么样?没骗你吧?”金拓松开手,脸上是得意的笑容,牙齿在夕阳下白得晃眼。海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滑落。
白泽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感受着全身被清凉包裹的舒畅,看着眼前这片在夕阳下燃烧着金色火焰的辽阔海面,看着金拓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心底最后那点因高温、拥挤和意外接触带来的郁结,终于彻底消散了。他甚至微微弯起了嘴角,对着金拓,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嗯。”
金拓得到了这个难得的、明确的肯定,更加兴奋起来。“来!教你游泳!”他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放松!身体趴平!手动脚蹬!像我这样!”他做了一个极其夸张的蛙泳动作示范,结果重心不稳,直接呛了一大口海水,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泽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很轻,很快被海浪声淹没,却清晰地落入了金拓的耳朵里。金拓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头,看着白泽脸上那抹罕见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意,竟一时忘了咳嗽,愣在了原地。夕阳的金辉落在白泽湿漉漉的头发和带着笑意的眉眼上,柔和了他惯常的清冷轮廓,美得惊心动魄。
金拓的心跳,在冰凉的海水和夕阳的暖意里,再一次,重重地漏跳了一拍。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悸动,如同这脚下奔涌不息的海潮,猛烈地冲刷着他的胸腔。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无意义的音节:“呃……我……”
就在这时,一个戏谑的声音伴随着哗哗的踩水声从旁边传来:
“啧啧啧,金教练,你这‘言传身教’的游泳课,看起来效果不太理想啊?是‘教具’太笨,还是‘学员’……太让人分心了?”
可乐不知何时也下了水,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防水手机套,镜头正对着这边。她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容,目光在金拓发愣的表情和白泽尚未完全敛去的笑意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金拓还扶着白泽手臂的位置(虽然只是虚扶着),以及两人之间那点微妙涌动的氛围上。
夕阳熔金,将海面、沙滩和嬉戏的人群都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海浪温柔地拍打着岸边,卷起白色的泡沫。金拓和白泽站在齐胸深的海水里,水珠从他们湿漉漉的发梢滴落,在金色的水面上漾开细小的涟漪。远处的石老人礁石在暮色中静静伫立,如同一位沉默的见证者。
可乐的调侃像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金拓猛地回过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涨红了脸对着可乐嚷嚷:“可乐!你少胡说八道!谁分心了!”他下意识地想松开扶着白泽手臂的手,却又怕对方摔倒,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僵硬。
白泽脸上的笑意迅速敛去,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他没有看可乐,也没有看金拓,只是默默地转开身,面向辽阔的海面。海水轻柔地拍打着他的胸口,冰凉的感觉让他混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他抬起手,抹去脸颊上残留的海水,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金拓手掌扶过时,那隔着冰凉海水传递过来的、微弱却清晰的温度。
夕阳沉入海平线,只在天际留下一抹燃烧殆尽的暗红。海风带着更深的凉意吹拂过来,卷起细小的浪花。漫长而喧嚣的夏日轨迹,终于在这片金色的、带着咸涩气息的海水里,画上了一个带着悸动、清凉和无限回响的端点。